六月中旬，雁门关外的风，已带上盛夏的燥热，却吹不散空气中日渐浓重的铁锈与烽烟气息。
墨轩重伤初醒，勉强能靠着软枕坐起，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然而，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却比受伤前更加锐利沉静，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帅帐几乎成了他的病房兼指挥所，军报、地图、文书堆满了榻边小几，墨忠和几名心腹文书、传令兵往来穿梭，低声禀报，传递命令。
慕容辰的行辕与帅帐相邻，他每日必来探视，商议军务，也带来了最新的谍报——北漠阿史那摩在雁门关下受挫，主力后撤百里，看似休整，实则频频调动，并与西羌部落联络更加密切。而西羌王帐下的精锐骑兵，近日确有向雁门关西北方向移动的迹象。
“阿史那摩吃了上次的亏，不会再来硬碰硬的攻城。” 墨轩靠坐在榻上，手指在舆图上的雁门关西北方一片丘陵地带缓缓移动，“西羌人善骑射，来去如风，惯用袭扰。他们若与北漠合流，阿史那摩很可能让西羌骑兵袭扰我侧翼粮道，或是佯攻我关西薄弱处，吸引我军注意，他再寻机从正面或东面猛攻。分兵合击，疲我消耗，是胡虏惯用伎俩。”
“将军所料不差。” 慕容辰站在舆图旁，神色冷峻，“我派出的夜不收回报，西羌前锋约三千骑，已抵野狐岭一带，距我关西隘口黑石峪不足百里。其后方，似有更多人马在集结。而北漠大营，这几日炊烟不减反增，夜间灯火管制，但斥候听到大量马蹄与车辆声响，阿史那摩在蓄力。”
“他想趁我新败，主帅重伤，内外交困之际，再来一次雷霆之击。” 墨轩冷笑，牵动伤口，眉头微蹙，眼神却愈发冰冷，“可惜，他算漏了两点。第一，雁门关还没倒，将士的血性，已被那一把‘麻辣’和殿下的整顿，重新点燃了些。第二……” 他抬眼看向慕容辰，“他大概没想到，你我二人，能暂时放下旧怨，坐在这里，商讨如何砍下他的狼头。”
慕容辰眸光微动，与墨轩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那份冰冷的默契与杀意。过往恩怨如云烟，此刻，他们是守卫同一道国门的同袍，是面对共同强敌的盟友。
“西羌骑兵机动性强，但攻坚非其所长。阿史那摩想用他们做牵制和疲兵之饵，真正的杀招，恐怕还是他的‘苍狼卫’和本部精锐。” 慕容辰分析道，“我们需分兵应对，但又不能被其牵着鼻子走，分散兵力。”
“不错。” 墨轩手指点向黑石峪，“此处地形险要，但隘口狭窄，不利于大军展开，却适合小股精锐据险防守。韩振（韩将军）所部，新经提拔，士气正旺，可命他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并加强两百弩手，前出黑石峪，依山势扎营，多设鹿砦壕沟，弓弩火油备足。不必求胜，只求固守，将西羌骑兵挡在峪外，使其不得寸进，亦无法威胁我主关侧后。记住，是固守，绝不可贪功冒进出击。”
“韩将军勇悍，让他固守，怕是……” 慕容辰沉吟。
“所以我让墨忠持我手令同去，节制韩振，务必令他遵令行事。” 墨轩道，又指向舆图上雁门关正面及东侧，“阿史那摩主攻方向，很可能还是东段城墙上次破损处，或寻新的薄弱点。此处，由孙振、李参将、王偏将三部，分守关墙，互为犄角。将缴获的北漠器械，特别是那几架还能用的攻城锤和楼车，集中置于东墙之后，作为疑兵，亦可适时反击。关内所有‘火鸦’、‘狼牙拍’、床弩，集中调配，统一号令。殿下……”
他看向慕容辰：“陇西援军骑兵，乃我军眼下最精锐的机动力量。请殿下亲率，隐于关内，暂不露面。待阿史那摩主力尽出，攻势最猛，或西羌与北漠配合出现缝隙之时，再寻机出关，或侧击其薄弱，或直扑其指挥中枢，或截断其退路。何时动，如何动，全凭殿下临机决断。但有一点，务必保全这支骑兵，他们是我们反击，乃至将来肃清北境的关键。”
这是将最锋利的刀，交到了慕容辰手中，也意味着将关内最大的胜机，寄托于他的判断与指挥。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慕容辰没有推辞，重重点头：“将军放心，慕容辰省得轻重。必不让这柄利刃，斩在空处。”
“另外，” 墨轩喘了口气，继续道，“关内老弱妇孺及部分轻伤员，即刻开始向关后第二道防线（几处坚固堡寨）转移，并携带部分存粮。做好最坏打算，万一关墙有失，我们还有退守周旋的余地。军心方面，告诉将士们，抚州新一批‘麻辣粉’和御寒衣物已在路上，朝廷的粮草和援军也在筹备。我们只需再坚守半月，形势必有转机。”
“粮草和援军……” 慕容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已再次上书，并让京中之人加紧活动。蜀中‘官商’之事，三司会审已开始，林相自顾不暇，短期内应无力再卡我军需。沈记的新渠道已然打通，首批补给，最迟五日内可到。只是数量……”
“有，总比没有好。” 墨轩摆摆手，疲惫地闭上眼，“殿下，具体防务部署，就劳你与孙振他们细化执行吧。我需要……歇片刻。战端一开，恐怕就没有合眼的时候了。”
慕容辰看着墨轩苍白虚弱、却依旧挺直的脊背，心中五味杂陈。这位将军，是在用最后的心力，为雁门关，为北境，谋划生路。
“将军好生将养，一切有我。” 慕容辰沉声道，转身大步走出帅帐，开始调兵遣将，布置防务。
三日后，黎明，黑石峪。
凄厉的牛角号声划破山间的宁静，紧接着是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卷起冲天烟尘。数千西羌骑兵，如同黄色的潮水，涌向黑石峪那道狭窄的隘口。他们并未直接冲锋，而是在一箭之地外勒住战马，挽弓搭箭，箭矢如同飞蝗般泼向峪口韩将军部的营寨。
“举盾！隐蔽！” 韩将军躲在垒起的土墙后，嘶声大吼。箭雨钉在盾牌、木栅、土地上，发出密集的噗噗声，间或有士卒中箭的闷哼。
一轮箭雨过后，西羌骑兵中分出数支百人队，呼啸着开始试探性冲锋，马蹄踏得碎石飞溅。迎接他们的是从营寨后方、两侧山崖上射出的弩箭和滚木礌石！韩将军谨记墨轩“固守”之令，将兵力梯次配置，远程火力集中，并不出战。西羌骑兵冲击了几次，皆在密集的箭石和营前设置的鹿砦壕沟前受阻，丢下几十具尸体，无功而返。
西羌将领见状，似乎有些焦躁，调整阵型，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冲锋。然而，他们没注意到，在两侧山崖的隐蔽处，数十名韩将军挑选出的神射手和操弄简易抛石机的士卒，已悄然就位。
“放！” 随着韩将军一声令下，燃烧的火油罐和裹着浸油麻布的石块，被抛石机掷出，划过弧线，落入西羌骑兵较为密集的后队！轰然炸开的火焰和四溅的碎石，顿时引起一片混乱，战马惊嘶，人仰马翻。与此同时，两侧神射手的冷箭专射军官和旗手，更添混乱。
西羌攻势为之一滞。韩将军抓住机会，令营中仅有的三百骑兵，在副将带领下，从侧门突然杀出，一个迅猛的短促反击，将冲到最前的西羌前锋杀得人仰马翻，随即迅速退回，闭门不出。
这一守一突，打得极有章法，既挫了西羌锐气，又展示了防守的决心与力量。西羌将领显然没料到这支据险防守的“残兵”如此难啃，战斗意志和战术素养远超预期，不得不暂停攻击，重新审视。
黑石峪的战报传回雁门关，墨轩在病榻上听完，只说了句：“韩振打得好。告诉墨忠，盯紧了，不可懈怠。西羌人吃了亏，要么增兵，要么改变策略。让韩振多派斥候，注意两翼山林，防其绕道。”
正如墨轩所料，西羌在黑石峪受挫的消息传来，关外北漠大营，战鼓轰然擂响！
阿史那摩终于动了！这一次，他不再试探，数万大军倾巢而出，黑压压的军阵如同移动的乌云，缓缓推向雁门关。巨大的攻城器械被缓缓推出，撞车、云梯、箭楼林立，杀气直冲霄汉。主攻方向，果然是东段城墙，尤其是上次破损修复之处，以及相邻的几处看似薄弱点。
“放箭！！” 关墙上，孙振嘶声怒吼。早已严阵以待的弓弩手将箭雨倾泻而下，床弩发出沉闷的咆哮，粗大的弩箭射向人群密集处和攻城器械。礌石滚木轰然砸落，火油浇下，烈焰腾空。关下瞬间化作修罗屠场，血肉横飞，惨叫震天。
但北漠军太多了，攻势也远比上次更加疯狂和有层次。箭楼上的北漠弓箭手与关墙对射，压制守军火力。巨大的盾车掩护着步兵和撞车缓缓推进。敢死队顶着箭雨，嚎叫着将云梯搭上关墙，蚂蚁般向上攀爬。关墙上守军拼死抵抗，刀砍枪刺，滚油金汁泼下，不断有北漠兵卒惨叫着跌落，但更多的人补上。几处垛口再次爆发惨烈的白刃战，守军伤亡急剧增加。
“将军！东三段告急！北漠的撞车快到了！” 传令兵浑身是血，冲入帅帐。
墨轩靠坐在榻上，面前摊着关墙防务图，脸色因剧痛和焦急而更加惨白，但眼神依旧冷静如冰。“告诉李参将，将预备队填上去！火油集中，烧撞车！床弩，给我瞄准箭楼和后面的指挥官打！孙振，调整弓弩手，重点射杀攀城之敌！王偏将，带你的人，去支援东三段！”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墨轩虽不能亲临战墙，但通过传令兵和了望哨的回报，对整个战局了然于胸，指挥若定。关墙在血火中剧烈震颤，仿佛随时都会崩塌，但守军在墨轩的调度和“与关共存亡”的死志下，竟硬生生顶住了北漠第一波、也是最为猛烈的进攻浪潮，将敌军死死挡在关墙之下，撞车也被点燃了数架。
然而，北漠兵力优势太大，阿史那摩显然志在必得。第一波进攻受挫，稍作调整，第二波、第三波攻击接踵而至，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关墙守军伤亡越来越大，箭矢滚木消耗殆尽，许多士卒已疲惫不堪，全靠一口气硬撑着。
“将军！西羌那边有异动！部分骑兵绕过黑石峪，似想从西面山坳穿插过来！” 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墨轩瞳孔一缩。阿史那摩果然狡猾，正面强攻的同时，仍不忘让西羌侧翼施压。若被西羌骑兵穿插到位，与正面北漠军形成夹击，雁门关危矣！
“慕容辰……” 墨轩看向侍立一旁的墨忠。是时候了。
几乎在墨轩目光投来的瞬间，关内某处，代表“陇西铁骑”出击的赤红色狼烟，骤然冲天而起！
雁门关沉重的大门，在绞盘的轰鸣声中，缓缓向两侧滑开一道缝隙！早已在门后集结、人马俱甲、刀枪如林的陇西精锐骑兵，在慕容辰一马当先的率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如同出鞘的绝世利刃，轰然涌出关门！
他们没有冲向正面密密麻麻的北漠大军，而是在出关的刹那，骤然转向，沿着关墙与北漠军阵之间的狭窄缝隙，以惊人的速度和整齐的队形，向着关墙西侧、那支正试图穿插的、约莫千余人的西羌偏师，狂飙突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北漠军正面攻势正酣，注意力全在关墙，根本没想到伤痕累累的雁门关内，竟还藏有如此一支蓄势已久的精锐骑兵，更没想到他们敢在此刻出关，且目标并非正面战场，而是侧翼的西羌偏师！
等北漠前军发现，想要拦截时，慕容辰的铁骑已如热刀切油般，从北漠军阵边缘一掠而过，留下满地惊愕与混乱。而那支正小心翼翼在山坳间穿行的西羌骑兵，猝不及防，直接被狂暴的钢铁洪流拦腰撞入！铁蹄践踏，长矛突刺，马刀挥舞，陇西铁骑将多日憋屈与战意尽情倾泻，瞬间将西羌偏师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惨重，余者四散奔逃。
一击得手，慕容辰毫不恋战，更不回头冲击北漠本阵（那无异于自杀），而是率领骑兵划过一个流畅的弧形，在关墙上守军震天的欢呼与北漠军气急败坏的箭雨中，再次从那个狭窄的缝隙，如同旋风般撤回关内，大门轰然闭合。
整个过程，不过盏茶功夫。却如同雷霆一击，干净利落地斩断了阿史那摩侧翼的毒牙，极大地鼓舞了关墙守军的士气，更让北漠大军产生了瞬间的混乱与迟疑——关内到底还有多少后手？
帅帐内，墨轩听着传回的捷报，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潜龙出渊，一击而中。慕容辰……用兵之胆魄与精准，不输其父当年。”
关墙上，孙振、韩将军（已从黑石峪抽调部分兵力回援）等人，见西羌偏师被击溃，北漠攻势因这意外一击而稍显迟滞，顿时精神大振，怒吼着指挥士卒，将更加猛烈的反击砸向关下的敌人。
阿史那摩在远处王旗下，看着那支惊鸿一现、又迅速消失的铁骑，以及狼狈溃逃的西羌偏师，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以正面强攻为主、侧翼牵制为辅的战术，因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和守将精准的应对，已被破去大半。雁门关，比想象的更难啃，关内的抵抗意志和指挥调度，也远未因墨轩重伤而崩溃。
“鸣金，收兵。” 阿史那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今日攻势已受挫，强攻下去徒增伤亡。他需要重新评估，也需要……等待更好的时机，或者，寻找新的突破口。
凄厉的收兵号角响彻战场，如潮水般涌来的北漠大军，又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关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和袅袅未散的血腥。
雁门关，再一次在血与火中，屹立不倒。而关内，因慕容辰与墨轩这对新盟友的首次联手对敌，展现出的默契与威力，一股名为“希望”与“信服”的暗流，正在伤痕累累的守军心中，悄然滋生，汇聚成更加坚韧的守护之力。
狼烟暂歇，但谁都知道，下一次风暴，只会更加猛烈。然而，经此一役，雁门关的将士们相信，只要他们的将军还在，只要那位如潜龙般苏醒的皇子还在，这国门，就还能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