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京城,紫宸殿。
早朝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夏日雷雨前的沉闷。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肃,目光扫过下方垂手肃立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御案上那份昨夜才以六百里加急送入宫中、此刻正摊开在他面前的奏章上。那是北境监军、二皇子慕容辰,与镇国将军、雁门关守将墨轩的联名奏章。
御前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诵读着奏章内容,在空旷威严的大殿中回荡。奏章先是详述了雁门关血战之惨烈,守军将士用命之忠勇,墨轩将军身先士卒、重伤垂危之情形。随即,笔锋一转,言辞如刀,直指后方——弹劾朔方已革守将赵德彪通敌资匪之余党未清,痛斥沿途某些州县官吏、乃至朝中某些衙门,借“筹备军需”、“严查边贸”之名,行“刁难商旅”、“截断边关补给”之实,致使前线浴血将士缺粮少药,寒心不已,并附有沿途关卡故意刁难沈记商队、拖延物资的部分证据。
更让朝臣们心惊的是,奏章末尾,慕容辰以皇子监军身份,直接质疑:“朝中是否有人,不欲见边关安稳,不欲见将士用命,甚或……与北漠暗通款曲,欲断我天盛之臂膀?” 虽未明指,但矛头隐隐,已指向那位端坐于文官之首、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却已隐隐发青的林相,林文远。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只有老太监诵读奏章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许多官员低垂着头,心中惊涛骇浪。二皇子与墨轩联手了?还如此不留情面地发难?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林相把持朝政多年,树大根深,但墨轩是北境柱石,慕容辰毕竟是皇子,且刚在雁门关立下救援之功……这场交锋,非同小可。
皇帝听完,半晌无语,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林相一党的人,额头已渗出冷汗。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北境将士用命,朕心甚慰。墨轩将军重伤,朕亦痛心。着太医院选派良医,携宫中珍药,即刻赶赴雁门关诊治。抚恤赏功,兵部、户部即刻拟个章程上来。至于奏章所言,后方刁难,补给不畅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相,“林相,你总领朝政,此事,你可知晓?”
林文远出列,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回陛下,老臣亦深感痛心。边关将士受苦,老臣寝食难安。然奏章所言,恐是前线军情紧急,二殿下与墨将军忧心如焚,或有误会。朝廷对北境军需,一向优先拨付,严令沿途保障。或有少数宵小吏员,懈怠渎职,亦未可知。老臣已责令有司严查,若确有刁难索贿、贻误军机者,定严惩不贷!”
他将责任推给“少数宵小吏员”,轻描淡写,试图化解。
“误会?” 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素以刚直闻名的老臣,出列沉声道,“陛下,二殿下与墨将军联名奏章,证据在列,岂是‘误会’二字可轻掩?沿途关卡刁难持有朝廷正式文书的沈记商队,致使边关急缺之‘麻辣粉’等御寒物资运输不畅,此非个案!老臣亦收到风闻,蜀中、湖广等地,近日有所谓‘官商’大肆围堵收购辣椒花椒等物,致使民间商路断绝,物价腾贵,怨声载道。此等行径,与断边关粮道何异?是否真有朝廷大员,为一己私利,置边关将士生死于不顾,老臣恳请陛下,彻查!”
“臣附议!”
“臣亦附议!”
几位与林相不睦,或保持中立的官员纷纷出列。慕容辰在朝中并非全无根基,他之前隐忍,暗中结交、扶持的一些人,此刻见风向有变,也趁机发声。更有些官员,确实对林相一党把持朝政、与民争利早有不满,此刻也站了出来。
林相脸色更青,他身后党羽也纷纷出列辩驳,指责御史“风闻奏事”、“危言耸听”,声称“官商”乃为“平抑物价”、“保障军需”,将一场朝堂辩论,演变成激烈的攻讦。
皇帝高坐龙椅,冷眼看着下方争吵,既不制止,也不表态。直到争吵声渐歇,他才淡淡道:“好了。北境之事,关系国本,不可不察。林相。”
“老臣在。”
“既然有御史弹劾,又有前线奏报,此事便交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查明蜀中、湖广等地‘官商’之事,及沿途关卡有无刁难边贸情状。涉事官员,无论品级,一查到底。至于边关补给……” 皇帝目光扫过兵部、户部尚书,“兵部、户部,十日内,筹足雁门关下一季粮草军械,不得有误。沿途各州县,若有胆敢延误、克扣、刁难者,以贻误军机论处,斩!”
“臣等遵旨!” 被点名的官员连忙出列应诺。
林相心中一沉。皇帝虽未直接指责他,但同意三司会审,又严令保障补给,已是明显不悦,也是对慕容辰和墨轩的某种支持。更重要的是,皇帝那句“无论品级,一查到底”,让他感觉到了寒意。蜀中“官商”之事,他虽已做切割,但难保不会留下把柄。而且,皇帝似乎有意借此机会,敲打他,甚至……削弱他?
“退朝!” 太监尖声唱道。
百官鱼贯而出。林相走在最前,面色阴沉如水。几个心腹凑近,低声道:“相爷,陛下这是……”
“慌什么?” 林相冷冷打断,眼中寒光闪烁,“不过是做做样子,安抚边关,敲打老夫罢了。三司会审?哼,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哪一处没有我们的人?想查?让他们查去!至于慕容辰和墨轩……跳梁小丑,也敢在朝堂之上放肆!边关那个烂摊子,墨轩半死不活,慕容辰想凭那点陇西兵稳住?做梦!阿史那摩不会给他太多时间。还有抚州那个丫头……配方献了,原料也被我们搅乱了,我看她还能撑多久!”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慕容辰的突然“苏醒”和强硬,墨轩的重伤未死与联手,皇帝暧昧的态度,还有蜀中“官商”突然遭遇的款项拖延和内乱……这一切,似乎都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他隐隐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从四面八方,向他收紧。
同日,工部将作监,一间专为“麻辣粉”仿制辟出的作坊。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杂乱刺鼻的香料气味,与抚州“奇味轩”后院那种醇厚诱人的辛香截然不同。几个穿着匠人服饰、满脸烟灰的工匠,正对着一口大锅和一堆红褐色的粉末发愁。锅里的东西颜色暗沉,结块严重,散发出的味道辛辣刺鼻,却毫无醇厚之感,甚至带着苦味。
栓柱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衫,站在一旁,神色恭谨,心中却暗暗摇头。这些将作监的工匠,手艺是好的,但对食材和火候的理解,差得太远。辣椒花椒炒制过火,香料投放顺序全错,更别提那些提味的微量辅料和独特的“焖香”工艺。他们拿到的那份“简化版”配方,本就语焉不详,关键处缺失,照着做,能做出这焦糊刺鼻的东西,已算不易。
“王大人,您看这……” 一个管事模样的匠头,苦着脸对旁边一位穿着青色官服、面容白皙、眼神精明的官员道。正是奉林相之命主抓此事的工部右侍郎兼将作监少监,王焕。
王焕脸色也不好看。上头催得紧,要尽快仿制成功,打压“奇味轩”,可这都试了多少次,出来的东西要么味道怪异,要么难以保存,根本无法与“奇味轩”的成品相比。今日特意将这个从抚州来的“指导工匠”叫来,本是想看看他有无“藏私”,或趁机施压。
“栓柱师傅,” 王焕转向栓柱,皮笑肉不笑,“你从抚州来,是‘奇味轩’的熟手。你看,这按照你们东家献上的方子,为何总是不得其法?可是这方子……有所保留啊?”
栓柱连忙躬身,态度极为谦卑:“回大人,小的不敢。东家献上的方子,千真万确,绝无保留。只是……这‘麻辣粉’的制作,最是考较手上功夫和火候眼力。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样的料,下锅的时机、火候的大小、翻炒的快慢,差之毫厘,味道便谬以千里。小的在‘奇味轩’,也是跟了老师傅学了好几年,又经东家亲自点拨,才略通皮毛。将作监的各位师傅,手艺是顶好的,只是初次接触此物,难免……需要些时日熟悉。”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简化配方”的真实性,又将失败原因归咎于“工艺复杂”、“需要经验”,合情合理。
王焕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但栓柱一脸憨厚老实,眼神澄澈,只有对上官的敬畏和对“手艺”的认真,看不出丝毫作伪。
“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进?” 王焕问。
“这个……” 栓柱做出思索状,上前几步,看了看锅里的失败品,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的原料,道,“大人,小的观之,辣椒与花椒似乎炒得有些过,香气已散,反生焦苦。或许……火候可稍减,翻炒需更勤。另外,这几种香料的投放顺序,或许可以调整一下,先放香气易散的,后放耐熬的……还有这油温,也需控制得当,油太热,香料易糊,油不热,香气又激发不出……”
他说的都是实话,但都是最浅显、最皮毛的东西,真正的核心——比如炒制前辣椒花椒的预处理、几种关键辅料的精确配比与添加时机、炒制后期的“焖香”步骤与温度控制——半点未提。即便如此,那些工匠听了,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纷纷点头。
王焕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道:“那就按栓柱师傅说的,再试一次。栓柱师傅,你从旁指点,务必做出像样的东西来。陛下和朝廷,可都等着呢。”
“小的遵命,定当尽力。” 栓柱连忙应下,挽起袖子,装模作样地指导起来。他有意将步骤说得更复杂些,让那些工匠手忙脚乱,又“无意中”提了几个看似有效、实则容易导致失败的小技巧。一场“指导”下来,作坊里更加忙乱,焦糊味此起彼伏,离成功似乎更远了。
王焕看得心烦意乱,又挑不出栓柱的错处,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心中对拿到完整配方的期望,又降低了几分。看来,这“奇味轩”的秘方,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硬的不行,或许……得想想其他法子了。
栓柱垂手恭送王焕离开,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进京这几日,他看似老实木讷,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工部将作监的动向,王焕等人的焦躁,朝堂上因二殿下奏章引起的风波,他都通过夜枭的渠道,了解得七七八八。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一是拖延,二是观察,三是自保。
拖延,他已经做到了。观察,他发现工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对王焕的急功近利不满,也有人对“奇味轩”的遭遇抱有同情。自保,他牢记墨昭的叮嘱,少说多看,不露锋芒,一切依“规矩”办事。
回到将作监临时给他安排的小屋,栓柱从怀里摸出那枚墨昭给他防身的、刻有特殊暗记的铜钱,在手中摩挲。昭姐姐,京城的水,果然很深。但栓柱不怕。我一定好好周旋,保护好自己,也完成您交代的事。您在抚州,也要一切小心。
窗外,京城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这座帝国权力中心的夜晚,从不平静。朝堂上的交锋,工部内的暗流,都只是冰山一角。而千里之外的抚州与雁门关,又有新的风暴在酝酿。栓柱知道,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在为抚州的昭姐姐,为雁门关的墨将军,争取着宝贵的时间与空间。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让他这个出身乡野的少年,迅速成长,心性愈发坚韧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