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一次笼罩长崎。
但这一夜,与昨夜不同。
昨夜是火与混乱,是突如其来的暴烈;而今夜,是压抑,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某件事发生的前奏。
大明商馆内,灯火并未点亮太多,只在最里侧的议事间留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林晟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份名单。
不是正式文书,而是一张用炭笔写成的简易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二十多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着“昨夜在港口出现”“城代府直属”“临时调防”等字样。
这是陆景和暗线一整天的成果。
“查清楚了。”陆景低声道,“昨夜参与封港和纵火的武士,一共十九人,其中十三人隶属城代府常备队,另外六人,不在编制内。”
林晟抬眼:“不在编制内?”
“对。”陆景点头,“这六个人,名义上是浪人,但最近半年,一直由城代府某位‘外请顾问’供养。”
秦用冷声插话:“豢养浪人?这在倭地,可不是小事。”
林晟却并不意外。
“名字呢?”
陆景把名单往前一推:“就在最下面。”
林晟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行字,停在一个名字上。
——井上直胜。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井上直胜……”林晟轻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渐冷,“长崎城代府的‘贸易顾问’,对吧?”
“是。”陆景咬牙,“表面负责协调外邦商人事务,实际上,他和几个反明的倭商走得很近,尤其是那些被我们挤出香料生意的。”
一切都对上了。
火烧港口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目的也很简单——逼大明商号退场。
要么自己走,要么被扣上“扰乱长崎”的罪名,被城代府联手驱逐。
“城代松浦正信呢?”林晟忽然问。
陆景沉默了一瞬:“目前看……他像是被蒙在鼓里。”
秦用冷笑:“也可能是装的。”
林晟却摇了摇头。
“不像。”
他在南洋、在各地官场打滚多年,太清楚什么是主动出手,什么是被人架上去。
“松浦正信封街、送文书,是在止血。”林晟缓缓说道,“说明他已经意识到,这把火再烧下去,会把他自己也烧进去。”
“真正想把事情闹大的,是井上直胜。”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懂。
这不是简单的商人冲突,而是已经触碰到倭国内部权力与外贸利益的死线。
“那接下来怎么办?”秦用沉声问,“要不要直接拿人?”
“不能。”林晟果断否定。
“现在动他,城代府会立刻站到他那一边,不管松浦正信情不情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零星的灯火。
“我们要做的,不是抓他。”
“是逼他。”
陆景眼睛一亮:“逼他自己露出更多?”
“对。”林晟点头,“而且要让他在城代府和幕府面前,变成一个‘麻烦’。”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负责外围联络的护卫快步进来,压低声音:“公子,街面不对劲。”
“说。”
“城西那边,有浪人开始聚集,明面上说是找活干,但都在往我们仓库方向靠。”护卫神色紧张,“至少有三十人以上。”
秦用当即握紧了刀柄:“他们要动手了。”
林晟却没有立刻下令。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转身,对陆景说道:“把消息,‘不经意’地放出去。”
“放给谁?”
“放给城代府。”林晟语气平静,“就说,有浪人聚集,我们担心城内治安失控,请城代府派人维持秩序。”
陆景瞬间明白过来。
这是把刀递回去。
如果城代府不管,浪人一旦动手,责任就在他们;
如果城代府管,那就等于直接对上井上直胜豢养的人。
无论哪一种,井上直胜都会被推到台前。
“那我们的人呢?”秦用问。
林晟目光冷静:“全部收紧,不主动出击,但一旦有人越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
“打残,不死人。”
“让所有人看清楚,是谁先失控的。”
夜色渐深。
长崎城的街道上,浪人们低声交谈,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
而城代府内,也已经有人坐立不安。
一场真正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林晟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隐约闪动的火把,心中无比清楚——
从这一刻起,
长崎,不再只是贸易之城。
它正在被拖进一场,无法回头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