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四月,闽西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汀江两岸的杜鹃花已经开了,血红血红的,沿着江水一路蔓延到山里去。武平县城的青石板路上,水汽氤氲,刚下过一场细雨,屋檐还在滴着水。几个老人坐在钟家祠堂前的石阶上,抽着旱烟,望着南边的方向,沉默不语。
“听说了吗?”一个戴着破旧毡帽的老人压低声音,“钟家那小子,怕是回不来了。”
旁边穿着褪色蓝布衫的老人猛吸一口烟,摇摇头:“别瞎说,绍葵现在是粤军的少将,威风得很。”
“可我前日从上杭回来,那边风声紧得很。省里来了大官,保安团的人进进出出...”
话未说完,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的人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面色惨白,直奔钟家大宅而去。老人们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咯噔一下——那是钟魁身边的贴身侍卫小周。
要变天了。
上杭城南的监狱门口,两个哨兵无精打采地站着。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把监狱灰扑扑的墙壁染成了橘红色。
钟魁靠在牢房的土墙上,闭着眼睛。这间临时关押他的牢房还算干净,至少没有跳蚤和老鼠。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粤军的少将军服,只是领章被扯掉了。三天前,省保安处副处长黄苏亲自来到上杭,以“商议要事”为由请他赴宴,他刚踏入宴会厅,就被埋伏的士兵拿下。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钟魁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
黄苏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国民党军服,戴着白手套,手里拎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钟团长,好久不见。”黄苏微笑着,自顾自地在牢房里唯一的一张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酒。
钟魁冷哼一声:“黄处长好手段,鸿门宴演得不错。”
“职责所在,望钟兄见谅。”黄苏推过一杯酒,“上杭米酒,你家乡的味道。”
钟魁没有动,只是盯着黄苏:“我钟魁行事光明磊落,投奔粤军是为抗日大局,何罪之有?”
黄苏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钟兄,你我相识共事多年,我就直说了吧。如今抗战全面爆发,福建地处东南前线,必须稳固后方。而你...”他顿了顿,“你在闽西势力太大,省里不放心。”
“就因为这个?”钟魁猛地站起身,声音提高,“我钟魁十六岁从军,剿匪镇反,哪一样对不起闽西百姓?如今国难当头,你们却还在搞这套排除异己的把戏!”
黄苏放下酒杯,脸色冷了下来:“钟团长,你从粤军私自返回闽西,收编旧部,意图不轨。这是上峰的命令,明日便将你押解省城受审。”
钟魁仰天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便杀,何必演戏!”
黄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军装:“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出发。”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充道,“酒留给你了,算是老同事的一点心意。”
牢门重新锁上。钟魁盯着那瓶酒,突然抓起狠狠摔在墙上,酒水和玻璃碎片四溅。
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
武平县城,钟家大宅灯火通明。
钟魁的妻子李玉娥坐在厅堂中央,手里攥着一封电报,那是半个月前钟魁从广东寄回来的,说不久便可回家探望。堂下坐着钟家的长辈和钟魁的旧部。
“小周,你把情况详细说一遍。”李玉娥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握着电报的手在微微发抖。
侍卫小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夫人,我们一到上杭就被软禁了,团长被关进监狱。我趁守卫换班时撬开后窗逃出来的。省里来了很多人,都是黄苏的手下...”
“黄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此人心狠手辣,当年在黄埔就是有名的笑面虎。”
“现在怎么办?”另一个穿着旧军装的汉子站起来,“我带兄弟们去上杭,把团长救出来!”
厅堂里顿时一片嘈杂,有人主张立即发兵,有人建议找粤军求救,还有人认为应该通过省里的关系疏通。
李玉娥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绍葵离开武平时交代过,若他出事,切不可轻举妄动。如今日本人虎视眈眈,我们内部若是火并,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朦胧的山峦:“明天一早,我去上杭见黄苏。他是省里的官员,总要讲些规矩。”
众人面面相觑,但没人反驳。钟魁走后,李玉娥实际上已成为钟家的话事人,她虽是女流,但处事果断,颇有胆识。
然而谁都不知道,李玉娥转身时,眼角终于滑下一行泪水。她太了解国民党官场的做派,一旦到了撕破脸的地步,就绝不会留活口。
今夜,注定漫长。
上杭监狱内,钟魁做了一个梦。......
黑暗中,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间弥漫着樟脑和铜锈味的当铺阁楼。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父亲拨打算盘珠子的声音像催眠曲,他趴在柜台边,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贪婪地读着《生意经》。这既是他的学堂,也是他的王国。
突然,一阵刺耳的砸门声撕裂了寂静!梦里的他猛地睁眼,心脏狂跳。三个黑影撞破木门,火把的光映出他们狰狞的面孔和明晃晃的刀锋。“把钱交出来!”嘶吼声中,一个土匪粗暴地将他父亲按倒在地,冰冷的绳索勒进老人的脖颈。
恐惧?不!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胆怯!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豹,猛地从柜台下抽出那杆沉甸甸的土铳——那是父亲防身的宝贝。冰冷粗糙的枪托抵住肩窝,他屏住呼吸,黑洞洞的枪口死死锁定那个压着他父亲的匪徒后背……
砰!
一声巨响在梦中炸开,带着硫磺的灼热气息。匪徒的身体像断线的麻袋般瘫软下去,鲜血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狰狞的花。剩下的两个鬼魅见状,怪叫一声,撞碎窗户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成了!十三岁的他,成了当铺的守护神!巷子里渐渐响起敬畏的低语:“听见没?钟家那小子,一枪撂倒了个土匪……” 这低语在他梦中化作金灿灿的勋章,别满了他小小的胸膛。
画面陡然切换。十七岁的钟魁,眼神阴鸷如狼。一个曾姓的女人站在巷口,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讥讽——梦里的他坚信她曾嘲笑过他家的窘境。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手中的勃朗宁手枪闪过一道幽蓝的寒光……砰! 女人像被抽掉骨头的稻草人般倒下,温热的血溅上他崭新的衣襟,竟有种奇异的快感。
不久,他身边聚拢了几张熟悉又凶狠的脸。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县保安团那个傲慢士兵的性命,两支锃亮的驳壳枪落入囊中……武器!力量!这才是硬道理!
时光在梦中飞速流转。到了民国十六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弱的书童。眼前浮现出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土铳、洋枪在阳光下反射着杂沓的光。他,钟魁,就是这支队伍的王!
春,岩前圩场。自卫队的哨兵像木头桩子一样倒下。六十多支枪!沉甸甸的收获让他笑出了声,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秋,他带着这支铁打的队伍,昂首挺胸走进了国民革命军蓝玉田的营地。身后,是俯首帖耳的武南各乡。他站在高坡上,迎着猎猎秋风,仿佛看见整个闽西都在脚下匍匐。
“老子,就是这里的王!” 梦里的他发出满足的咆哮,声音在空旷的梦境中激起阵阵回音。然而,这咆哮的余音尚未散尽,一阵刺耳的鸡鸣骤然响起,将他猛地从血腥与荣耀交织的幻境中拽了出来。
冷汗浸透了枕巾。窗外,天色微明。
他喘息着,习惯性地摸向枕下,但摸了个空。原来的冰冷的枪柄,已经没有了。
那扳机那熟悉的触感,
那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岁月,
究竟是真实,还是……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自己从南京回来后,在汀漳师管区任职,还想发誓要保一方平安。
......自己带领保安团剿匪,那些盘踞山岭多年的土匪头子,有的被他击毙,有的被他收编。
他还梦见去年冬天,决定率部投奔粤军余汉谋部时,部下们不解的眼神。“团长,我们在闽西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广东?”
“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半个中国,我们不能只守着这一亩三分地!”他当时如是说。
梦的最后,他看见汀江的水变成了红色,无数杜鹃花瓣漂浮在水面上,像一具具尸体顺流而下。
钟魁猛然惊醒,牢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时候到了。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三日凌晨,天色未明。
上杭城还沉浸在睡梦中,只有早起的更夫敲着梆子,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监狱门口却异常热闹,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列队站立,火把的光芒在他们脸上跳跃。
黄苏站在队伍前,神情冷峻。他身旁站着一名手持公文的中年人,是省保安处的特派员。
“准备好了吗?”黄苏问道。
“一切就绪。”特派员回答,“监狱后方已经清场,消息也封锁了,上杭城只许进不许出。”
黄苏点点头,示意手下打开牢门。
钟魁被带出来时,依旧挺直腰板,军装穿得整整齐齐。他看到门外的阵势,冷笑一声:“黄处长这么着急送我吗?”
黄苏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两名士兵上前架住钟魁。
“这是做什么?我自己会走!”
特派员上前一步,展开公文:“钟魁,原省保安团第十四团团长,后叛投粤军,近日又私自返回闽西,意图纠集旧部,图谋不轨。经福建省保安处审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钟魁瞳孔猛缩,尽管早有预感,但听到“死刑”二字,心头还是猛地一沉。
“审判?什么时候审判的?我为何不知?”他怒极反笑,“这就是国民政府的手段吗?”
黄苏终于开口:“钟兄,我说过,这是上峰的命令。”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你势力太大,又投靠粤军,省里不可能容你。”
“所以就要杀了我?”钟魁环视周围的士兵,突然提高声音,“我钟魁十八岁从军,剿匪安民,保境安土,哪一点对不起闽西百姓?如今国难当头,你们不去打日本人,却在这里杀害同胞,算什么中国军人!”
士兵中有人低下了头,他们都是闽西本地人,或多或少听说过钟魁的事迹。
黄苏脸色一变:“带走!”
钟魁被推搡着走向监狱后方的一片空地。他注意到,这不是去刑场的路。
“要在这里动手?连个公开的刑场都不敢去吗?”
黄苏冷冷道:“钟团长在闽西影响太大,为避免引起骚乱,只能秘密执行。”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空地中央。一名士兵举起步枪,瞄准钟魁的后脑。
“还有什么遗言吗?”黄苏问。
钟魁望着东方微白的天际,喃喃道:“告诉我妻子,照顾好孩子...”
枪声响起,惊起一群飞鸟。
钟魁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望着故乡武平的方向。
黄苏走上前,确认钟魁已死,对特派员说:“发布公告,就说钟魁企图越狱,被当场击毙。”
“那尸体...”
“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天色大亮时,上杭城的居民发现街道上士兵明显增多,监狱附近更是被完全封锁。
“出什么事了?”集市上,人们交头接耳。
“听说昨晚枪毙了一个大人物。”卖米的小贩神秘兮兮地说。
“谁啊?”
“不清楚,说是企图越狱的犯人。”
临近中午,终于有消息从监狱传出:钟魁被处决了。
这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整个上杭城炸开。茶馆里,酒肆中,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钟魁?是不是那个武平的‘土皇帝’?”
“什么土皇帝,人家现在是粤军的少将!”
“怎么会越狱?是不是省里...”
说话的人被同伴使了个眼色,立刻噤声。
上杭城西的悦来茶馆里,说书先生老刘拍醒木,示意茶客们安静:“今日不说古,只说今。咱们闽西啊,失去了一头猛虎...”
台下鸦雀无声。
老刘叹了口气:“钟魁此人,功过难评。他剿匪手段狠辣,杀人如麻不假;但他管辖的地方,也确实太平了许多。如今他投奔粤军抗日,本是一条好汉,却落得如此下场...”
茶馆老板急忙上前:“老刘,慎言!慎言啊!”
老刘摇摇头,收起醒木,默默走下台。茶馆里顿时炸开了锅。
“听说钟魁是被骗来上杭的,省里设的鸿门宴!”
“为什么要杀他?”
“功高震主呗!他在闽西根基太深,又投靠了广东那边,省里能放心吗?”
各种传言不胫而走。有人说钟魁私通日本人,罪有应得;有人说他是被冤枉的,是因为不愿与省里同流合污而被灭口;还有人说他根本没死,死的只是个替身...
而在上杭城的另一边,几个武平来的商人面色惨白,匆匆收拾行李。
“快,快回武平报信!”
消息传到武平时,已是下午。
李玉娥正在院子里教小儿子写字,突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手中的毛笔掉在纸上,墨迹晕开一大片。
钟家的老管家连滚爬爬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上杭...上杭传来消息...团长他...他...”
李玉娥身子晃了晃,扶住桌角才没倒下:“说清楚。”
“团长被...被处决了...说是企图越狱...”
院子里顿时哭成一片。钟魁的母亲当场晕厥,被抬进屋内。
李玉娥却没有哭,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傍晚时分,武平县城已经笼罩在悲愤的气氛中。钟家大宅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有钟家的亲戚,有钟魁的旧部,也有普通百姓。
“夫人!发话吧!我们杀向上杭,为团长报仇!”
“对!报仇!报仇!”
群情激愤,眼看就要失控。
李玉娥走出大门,站在台阶上。她穿着一身素衣,头发挽得整整齐齐,面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诸位,”她的声音不大,却让现场安静下来,“绍葵走了,我心里比谁都痛。但如今国难当头,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下面有人喊道:“难道就这样算了?”
“当然不能算!”李玉娥提高声音,“但要讨回公道,不是靠刀枪。绍葵一生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他的尸骨回乡安葬。”
她转向一旁的侍卫小周:“备车,我去上杭。”
“夫人,这太危险了!黄苏那帮人...”
“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李玉娥冷冷道,“除非他们想把整个闽西都逼反。”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是武平县的乡绅领袖陈老爷。
陈老爷下马,向李玉娥拱手:“夫人节哀。我刚从上杭回来,黄苏已经离开上杭回省城了。钟团长的遗体...还在监狱门口...”
人群中发出一阵怒吼。
李玉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任何犹豫:“陈老爷,麻烦您联系闽西各界士绅,我们要联名向省府抗议。小周,你去广东,向余汉谋将军报告此事。其他人,守好武平,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她转身回屋,片刻后换上一身黑衣,手中多了一个包裹。
“我去接绍葵回家。”
黄昏时分,上杭监狱门口。
钟魁的遗体被一张草席覆盖着,周围有士兵看守。尽管当局严禁聚集,但仍有三五成群的百姓远远观望,窃窃私语。
“真惨啊,就这么曝尸街头。”
“听说武平那边已经炸锅了。”
“省里这事做得不地道,要杀也该明正典刑,这么偷偷摸摸的...”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在监狱门口停下。李玉娥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钟魁的遗体。
士兵们举枪阻拦:“站住!奉命看守尸体,任何人不得接近!”
李玉娥视若无睹,继续向前走。领头的军官认得她,为难地说:“钟夫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您别为难我们。”
“奉命?”李玉娥冷冷地看着他,“奉谁的命?为什么要如此羞辱一个为国效力多年的军人?”
军官低下头:“我们只是执行命令。”
就在这时,更多马车抵达,从上杭本地士绅到周边县镇的代表,陆续到来。他们无声地站在李玉娥身后,形成了一支沉默的队伍。
上杭县的县长匆匆赶来,擦着额头上的汗:“钟夫人,此事...此事与我无关啊!是省里的命令...”
李玉娥不理他,只是盯着那具被草席覆盖的尸体:“我要带他回家。”
“这...没有上级命令,我不能...”
“你今天只有两个选择,”李玉娥终于转向县长,声音冰冷,“要么让我带绍葵回武平安葬,要么我现在就死在这里,让全中国都知道福建省府是如何逼死国军抗日将领的遗孀的!”
县长面色惨白,连连摆手:“钟夫人言重了!这样吧...您稍等,我请示一下...”
“不必请示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长衫的老者走来,是闽西地区最有名望的教育家、省参议员郑老先生。
郑老先生走到县长面前,沉声道:“我刚才已经与省里通过电话,钟团长的遗体交由家属处置。这是我的手令。”
县长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好,好,就按郑老说的办。”
李玉娥向郑老先生深深一躬,然后一步步走向钟魁的遗体。她轻轻掀开草席,看到丈夫苍白的面容,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小心地为钟魁整理遗容,用手帕擦去他脸上的血迹,然后从包裹里取出一件崭新的军装,为他换上。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当李玉娥为钟魁换好军装,整理领口时,突然在他内衣口袋里摸到一件硬物。她不动声色地取出,是一枚沾血的怀表,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迅速将两样东西收进袖中,然后转身对众人说:“谢谢各位前来送绍葵最后一程。明日午时,我们将扶灵回武平,若各位有心,可来送行。”
是夜,上杭城外的郑家宅邸中,李玉娥终于有机会打开那张纸条。
上面是钟魁熟悉的笔迹,墨迹很新,应该是入狱后写的:
“玉娥吾妻:若你见此信,则我必已遭不测。不必为我悲伤,军人马革裹尸,本是归宿。唯放心不下武平百姓与抗日大局。我死后,切勿冲动复仇,保全实力,以待抗日。家产除赡养老母幼子外,悉数用于乡里教育及抗日经费。切记!绍葵绝笔。”
李玉娥捧着纸条,泪如雨下。
郑老先生坐在对面,叹了口气:“钟团长早有预感啊。”
“郑老,您知道内情吗?”李玉娥擦干眼泪,问道。
郑老先生沉吟片刻:“钟团长在闽西根基太深,又投靠粤军,省里早有忌惮。此次借口他私自返闽,意图不轨,实为铲除异己。如今抗战形势危急,他们却还在搞这一套...”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我已经联络了省内外多家报社,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钟团长毕竟是抗日将领,如此不明不白地处决,必须给个说法。”
李玉娥却摇头:“谢谢郑老好意,但现在不是时候。”
郑老先生惊讶地回头:“为何?”
“正如绍葵遗言所说,如今抗日为大。若此事闹大,必引发闽粤与省府之间的矛盾,只会便宜了日本人。”
郑老先生肃然起敬:“夫人深明大义,老朽佩服。”
李玉娥站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但总有一天,历史会还给绍葵一个公道。”
第二天清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上杭监狱门口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
他们中有上杭本地人,有连夜从武平赶来的乡亲,也有周边县镇闻讯而来的民众。人们沉默地站着,手中拿着白花或白布条,为钟魁送行。
当李玉娥扶着灵柩走出监狱时,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接着哭声连成一片。
灵车缓缓启程,沿着汀江向武平方向驶去。令人震惊的是,沿途不断有百姓加入送葬队伍,他们跪在路边,烧纸钱,撒白米,以当地最高的礼节为钟魁送行。
队伍行至半路,突然前方出现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小周立刻警惕地拔枪,却被李玉娥按住。
拦路的不是士兵,而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老人和妇女。为首的是一位瞎眼老太太,她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到灵车前,扑通一声跪下。
“钟团长,您走好!”老太太哭着喊道,“要不是您剿灭了西山那帮土匪,我儿子媳妇就白死了!谢谢您为我们老百姓做主啊!”
接着,更多村民围上来,诉说着钟魁当年如何剿匪安民,如何整顿治安,让百姓能安居乐业。
李玉娥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她的丈夫不是完人,他霸道、专断,甚至双手沾满鲜血;但他也确实为这片土地带来过秩序与和平。
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钟魁的葬礼在武平举行,规模空前。粤军方面派来了代表,福建各地也有不少暗地里前来吊唁的官员和军官。
李玉娥遵照丈夫的遗愿,将大部分家产捐出,在武平建立了一所学校和一支抗日义勇军训练队。
钟魁之死,成为民国时期福建政治生态的一个缩影。它揭示了国民政府内部中央与地方、各派系之间的复杂矛盾和权力斗争,即使在全面抗战的背景下,这种内斗也从未停止。
而关于钟魁之死的真相,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模糊。官方记载是他企图越狱被击毙;民间却流传着各种版本,有的说他是因为拒绝与省府合作走私物资而被灭口,有的说他掌握了省里某些高官通日的证据而遭杀害,还有人坚信他根本没有死...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在那个血色的春天,闽西失去了一位复杂而有影响力的人物。他的死亡,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那个时代的混乱与矛盾。
在钟魁死后不久,福建省府重新掌控了闽西地区。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抗战局势的恶化,福建沿海地区相继沦陷,省府权威再次受到挑战。
那一年,汀江两岸的杜鹃花开得格外鲜艳,像血一样红。江水依旧日夜不停地向前流淌,带走了血与泪,也带走了那个时代无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