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八年的冬天,汀州城下了连日的大雪。听老人说,估计有二三十年没有这样的大雪了。高处望去,白茫茫一片,整个汀州城像披上了一件薄薄的银装,一洗冬日的萧条,汀州城似乎突然就活起来了。大雪初融,天气愈加寒冷,卧龙山上的玉女峰在快要落山的太阳照耀下闪烁着银光。
傅鉴飞趁天未黑就出来见峰市回来的发小,又是私塾同窗,傅明光。私塾读完后,傅明光就跟着大哥押桐油船跑潮州,多数时间是在峰市那儿接货送货,一年也就回来个两三次。跑船的日子十分辛苦,风险也不小,却也是一个收入高的行当。汀州一带就有“一船桐油下河去, 十船大米上山来”“家有千株桐, 永世不受穷”的民谣。
傅鉴飞却被父亲安排去修园堂中医馆做学徒。爷爷辈开始就经营码头,现除了码头上十几间仓库,在店头街还有桐油商铺,做桐油、樟脑油的生意,在汀州府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家。傅明光家是船帮,两家同一祠堂的人,自然经常联系,从小就十分熟络。
两人约好了在三元阁的景隆号茶庄见面。除了泡茶,天南地北地的聊世界。聊棉花滩的险,聊潮州的繁华,......然后就去隔壁的有间饭店,点上泡猪腰、拌粉、手工芋头酥,切上一盆烧大块,再加份白灼青菜,沽上两壶米酒。等酒壶空时,天已擦黑,傅鉴飞已经酒酣耳热,有点醉意了。
不管是晴天暑日,还是雨天落雪,在汀州城走夜路,都会被长汀河边的烟火气勾了魂。挑担的货郎将竹扁担压出咿呀声,油纸灯笼像萤火虫似的缀满青石板街,打铁铺子飘来叮当响的铜锣声,混着擂茶摊老板娘那句食夜喽——,把整条街搅得比汀江水还热闹三分。
北山脚下卧着的那栋白墙灰瓦老宅,却安静得很,“傅宅”的灯笼随风摇摆。
夜色朦胧中,傅鉴飞摇摇晃晃地往家赶。县城的街市依旧热闹,茶楼酒肆中传来阵阵笑语,但傅家的宅院却格外幽静。一路上憋着的尿意愈发难耐,跌跌撞撞地进了大门,往西侧的净房奔去。“哎呀!”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原来傅鉴飞一个踉跄,撞进了净房,正巧大嫂在里面解手。月光把她松垮的裤腰映得雪亮。
阿翠的尖叫比汀江纤夫的号子还刺耳。傅鉴飞被尖叫惊醒了大半,却见大哥举着船桨从厢房冲出来,廊下惊飞了蝙蝠在“耕读传家”的匾额上投下乱影。
一瞬间的景象,让两人都惊慌失措。大嫂慌忙整理衣裳,傅鉴飞连连道歉,转身就飞奔逃进后院。
这件事很快在傅家传开。大哥傅鉴明本就对这个弟弟心存芥蒂,如今又添了这档子事。
三日后祠堂开祖龛时,看那供桌上的阵仗:族老们的烟枪在祖宗牌位前吞云吐雾,阿翠跪在蒲团上哭得鬓角簪花直颤,傅鉴明攥着本蓝封皮账册,指关节捏得发白。
“飞古,你自小爱闻药味,不爱闻桐油味,如今倒学会闻女人味了?”大哥把账册拍在香案上,惊得烛火直跳。
父亲在太师椅上咳得像个破风箱:“树大分杈,子大分家。......老大管码头,老二...”话没说完,阿翠突然扑到神案前:“伯!昨儿洋行的黄买办来家说,桐油都要交洋税了,咱家船队再不添加鸭嬷船...”
傅鉴飞看着神龛里阿婆的画像,她发髻上的银簪子突然闪过寒光。当年阿婆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细佬仔,药能医病,医不了命”。此刻他忽然懂了-------大哥是不是算准了自己今夜醉归?大嫂去净房为何又不掌个灯?......
“柑分瓣,柚分片”,离开汀州那日,桐树花正盛开。傅鉴飞背着药箱走到码头去搭船。二十艘“傅记”木船正在装运桐油,船工们哼的《过滩谣》被江风吹得断断续续:...莫怨滩险呦,只怪橹不齐...。大哥站在新到的鸭嬷船上,怀表链子在他胸前闪着金芒。那个怀表是黄买办送的。
“飞古!”大哥突然扔来个小布包,他伸手接住,掌心被碎银子硌得生疼。布包上歪歪扭扭绣着朵木棉花,针脚是他教大嫂治头疼那日,在药铺帕子上示范的回字纹。
回字纹的意思“富贵不断头”,终究是血浓于水的兄弟。
傅鉴飞踏上去峰市的木船,鼻子一阵发酸。
江面忽然飘来阵桐树花香,傅鉴飞想起父亲常说的老话:“共锅食饭香,分灶食盐咸”。对岸传来卖馄饨的吆喝声,夹杂在鸭嬷船的号角声中,把汀江的黄昏撕成了两半。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