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正当空,毒得能把人晒出油来。
秦风抹了把汗,锄头往地头一杵:“歇气儿!”
这句话像赦令,地里五六个后生“呼啦”一下全散了。赵铁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抓起水壶咕咚咕咚灌,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汗湿的褂子上,洇出深色印子。
“哎呀妈呀,”二狗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这鬼天儿,喘气都烫嗓子眼!”
秦家六亩三分地已经施完肥。草木灰拌鸡粪撒下去,垄沟里留下一层灰白。这活计比铲草还累,得弯着腰,一手拎粪筐,一手抓粪撒,讲究个匀实。干了一上午,腰都快断了。
秦风也坐下来,从兜里掏出烟纸和烟叶——不是卷烟,是旱烟,自己卷。他卷烟的姿势熟练,三两下就卷成根“喇叭筒”,划火柴点上,深深吸一口。
烟雾在热浪里袅袅升起。
“风哥,你看那帮瘪犊子!”赵铁柱忽然指着远处的电线。
几根电线上,落着一排麻雀,密密麻麻的,怕有二三十只。这玩意儿精,专挑庄稼快熟的时候来,一嘴一嘴啄,祸害得不轻。
秦风眯着眼看了看,把烟叼在嘴里,起身从布袋里掏出弹弓。
这把弹弓是他常随身带的,弓叉是硬柞木削的,皮筋是自行车内胎裁的,兜子是熟牛皮。从布袋里摸出几颗石子,都是河边捡的,大小均匀,鹅卵石磨圆了边。
他走到地头,离电线约莫三十步远。站定,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子微微侧着。
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全然不觉。
秦风搭上石子,拉满皮筋。皮筋绷紧的“嘎吱”声很轻,但在寂静的晌午头里,能听见。
松手。
“啪!”
石子破空的声音尖利。一只麻雀应声栽下来,掉在田埂上,扑腾两下就不动了。
电线上的麻雀炸了窝,“轰”地飞起来,在空中乱窜。
秦风动作不停。搭石子,拉弓,松手。又是一声“啪”,第二只麻雀栽下来。
麻雀群在空中盘旋,想落又不敢落。
第三只,第四只。
秦风连发四弹,弹无虚发。每只麻雀都是头部中弹,一枪毙命,没遭罪。
“好!”赵铁柱拍大腿,“风哥,你这弹弓比枪还准!”
秦风收起弹弓,走过去捡战利品。四只麻雀,肥嘟嘟的,羽毛油亮。他用草茎从麻雀嘴穿进去,从屁股穿出来,串成一串。
“晌午加个菜。”他说。
“烤麻雀?”二狗子眼睛亮了,“那玩意儿香!撒点盐,烤得滋滋冒油……”
“馋死你!”赵铁柱笑骂,“不过风哥,你这手绝活咋练的?三十步打麻雀,还连中四只,屯里老猎户都够呛。”
秦风坐回田埂,把麻雀串挂在锄头把上:“没啥,手熟罢了。”
其实是前世在部队练的。特种兵要掌握各种武器,冷热兵器都得精。弹弓看着是小孩玩意儿,但练好了,无声无息,在某些场合比枪还好用。
踏雪和虎头这时候从苞米地里钻出来,俩小崽子一身灰土,嘴里各叼着只蚂蚱,显摆似的跑到秦风跟前。
“滚犊子,”秦风笑骂,“一身土,晚上还得给你俩洗澡。”
踏雪把蚂蚱放下,用爪子拨拉,玩得不亦乐乎。虎头文静些,趴在秦风脚边吐舌头。
黑豹也走过来,在秦风身边趴下。它对麻雀没兴趣,但对主人身边的位置很在意。
歇了这一阵,身上汗落了,风吹过来有点凉丝丝的。远处屯子里传来敲钟声——是生产队招呼下晌了。
“柱子,讲个笑话。”二狗子闲不住。
赵铁柱挠挠头:“讲啥笑话……哎,给你们说个真事儿。就前儿个,老王家那傻小子,不是上山采蘑菇嘛。”
“咋了?”
“碰上黑瞎子了!”赵铁柱一拍大腿,“那小子吓得,蘑菇篮子都扔了,连滚带爬往回跑。跑回家一看,你猜咋着?”
“咋着?”
“裤裆湿了一大片!”赵铁柱哈哈大笑,“他娘给他洗裤子,还纳闷呢,说这天儿也没下雨啊,咋裤裆湿透了?”
众人哄笑。二狗子笑得直捶地:“该!让他瞎跑!黑瞎子那是能随便惹的?”
“后来呢?”栓子问。
“后来他爹把他揍了一顿,”赵铁柱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遇见黑瞎子不丢人,丢人的是尿裤子。屯里小子往后都叫他‘王尿裤’,臊得他好几天不敢出门。”
又是一阵大笑。田间地头,笑声传得老远。
秦风也笑了。这些乡野趣事,前世他哪有心思听。现在听着,觉得亲切,觉得这才是人味儿。
“我也有个事儿,”大庆插嘴,“就昨儿个,我媳妇儿不是回娘家嘛,捎回来一坛子大酱。晚上吃饭,我爹舀了一勺,你们猜咋吃?”
“咋吃?”
“就着大葱,一口酱一口葱,吃得滋滋响。”大庆学着样子,“我娘说,你慢点,齁着。我爹说,齁啥齁,这才叫吃饭!结果半夜起来喝水,灌了两瓢凉水。”
“该!”赵铁柱笑骂,“让你爹馋!”
说说笑笑间,日头偏西了些。秦风起身,从布袋里掏出火柴和几根枯树枝,在地头空地上生起一小堆火。火苗蹿起来,舔着干柴,噼啪作响。
他把麻雀串架在火上烤。麻雀小,烤得快,不一会儿就冒出油,滋滋响,香气飘出来。
踏雪和虎头坐不住了,围着火堆转,眼睛盯着麻雀,口水滴答。黑豹沉稳,但鼻子也一动一动的。
“急啥,”秦风笑骂,“还没好。”
烤到外皮焦黄,秦风撒了点盐——随身带的,用小纸包包着。盐粒落在油上,滋啦一声,香味更浓了。
烤好了,秦风取下麻雀串。四只麻雀,他给赵铁柱一只,二狗子、栓子、大庆各一只。
“风哥,你呢?”赵铁柱问。
“我不饿。”秦风说。其实是让着他们,这几个小子干了一上午重活,肚里早空了。
四人也不客气,接过麻雀就啃。烫,边吹边啃,满嘴流油。
“香!真香!”二狗子含糊不清地说,“比鸡肉还香!”
“那是,”赵铁柱啃着麻雀腿,“这玩意儿整天吃粮食,肉能不香嘛。”
秦风看着他们吃,自己卷了根烟。烟雾在夕阳里升起来,淡淡的蓝。
远处,林晚枝挎着篮子从自家地里出来,看见这边烟火,脚步顿了顿,往这边走。
走到近前,看见几个大男人围着火堆啃麻雀,她脸微红,把篮子放下:“我娘让送点饼子来。”
篮子里是七八个苞米面饼子,还温热着。
“哎呀,婶子真好!”赵铁柱接过篮子,“正好,光吃肉不顶饱,还得是粮食。”
秦风拿起一个饼子,掰开,夹了点烤麻雀肉进去,递给林晚枝:“尝尝。”
林晚枝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小口咬。饼子粗粝,但烤麻雀肉香,混在一起,别有滋味。
“好吃。”她小声说。
“坐着歇会儿。”秦风往旁边挪了挪。
林晚枝在田埂上坐下,离秦风隔着一尺远。她穿着件碎花短袖,胳膊晒得微红,辫子松了,几缕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你家地干完了?”秦风问。
“嗯,”林晚枝点头,“多亏你们昨天帮忙,要不还得干两天。”
“应该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庄稼的事。赵铁柱几个识趣,啃完饼子麻雀,起身说去河边洗脸,一溜烟跑了。
田埂上就剩秦风和林晚枝,还有三条狗。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山,近处的庄稼,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
“九月初八,”秦风忽然说,“没俩月了。”
林晚枝脸更红了,低头掰着饼子:“嗯。”
“新房晾得差不多了,”秦风看着远处,“家具我也开始打了。炕柜、桌子、椅子,都打好了一半。”
“不急。”林晚枝声音细细的。
“得急,”秦风说,“秋收一忙,就没空弄了。我想着,赶在秋收前把家具都打好,等收了庄稼,就……”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林晚枝不说话了,只是小口咬着饼子。夕阳照在她侧脸上,睫毛长长的,投下一小片阴影。
踏雪这时候凑过来,用鼻子拱林晚枝的手。林晚枝掰了块饼子给它,踏雪叼了就跑,虎头在后头追。
黑豹静静趴着,眼睛半眯着,看着这俩小崽子闹。
“狗崽长大了。”
林晚枝眼神柔软的看着俩小崽子在田埂上打滚。
远处传来赵铁柱他们的笑闹声,是在河边泼水玩。
夕阳又沉下去一些,天边的云烧成了火红色。
“我回了。”林晚枝站起身,“还得帮我娘做饭。”
“慢走。”秦风也站起来。
林晚枝挎着空篮子走了,步子轻快,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秦风站在田埂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屯子的小路拐角。
然后他转身,看着这片施完肥的庄稼地。
垄沟笔直,庄稼挺立,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明天还要接着干,还有别家的地要帮忙。练兵也不能停,枪法得练,配合得练。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有活干,有饭吃,有兄弟说笑,有她在身边。
虽然还没成家,但家的样子,已经在心里慢慢清晰了。
就像这庄稼,一天一天长,一天一天熟。
不急,也急不得。
踏雪和虎头跑回来,围着秦风脚边转。
“回吧,”秦风拍拍身上的土,“晚上还得收拾你们。”
扛起锄头,拎起布袋,带着三条狗,往屯子里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施过肥的土地上。
远处,炊烟升起来了。
一家一户的,袅袅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
有苦,有累,有笑,有盼头。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