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天光乍破。
次日清晨,白芷端着一盅刚炖好的燕窝粥,奉命送至偏殿。
她推开门时,慕云歌正端坐于菱花铜镜前,对镜梳妆。
镜中映出的那张脸,美得几乎不似凡人:眉若远山含雾,是淡然疏离;眼似寒潭映星,是清冷沉寂;鼻梁高挺如玉雕而成,勾勒出不容侵犯的距离感;唇不点而朱,却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仿佛随时准备撕碎虚情假意的面具。
她今日换下昨日的素净,穿了件水绿绣金蝶褙子。衣料是江南贡缎,薄如蝉翼却光泽流转,金线织就的蝶影随步生辉,每一只都似欲振翅飞离裙裾。
领口与袖缘缀着细密的银丝滚边,在晨光下泛着冷月般的微芒。
腰间束一条鸦青嵌玉绦带,将纤细腰肢收得盈盈一握,行走间裙裾轻曳,宛如春水被风揉皱,漾开圈圈涟漪。
发髻半挽,垂落几缕青丝贴着耳后滑下,衬得肌肤胜雪,颈项修长如鹤。
一支素银簪斜插髻心,簪头垂下一串极细的流苏,走动时轻晃如露珠颤动。
她指尖涂着淡珊瑚色的凤仙花汁,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动作优雅地将另一支玉兰花造型的发钗别入鬓角。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从不轻易示人。
整个人看似娇弱得不堪一折,可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却如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随时可能出鞘。
白芷将托盘放在桌上,看着那张与故主有七分相似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
她迟疑了片刻,终是鼓起勇气,轻声试探道:“王妃昨夜救了王爷,奴婢……替一位故人,谢您大恩。”
慕云歌正将一支素银簪子插入发髻的动作微微一顿,簪头细小的流苏轻轻晃动。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镜中白芷那张紧张的脸上。
“故人?”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玩味,“你娘,可是曾在我母亲身边伺候的柳嬷嬷?”
“轰”的一声,白芷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无法抑制的震惊与汹涌的泪光,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慕云歌终于笑了,那笑意却没有半分温度,透过冰冷的铜镜,像淬了寒冰的刀刃,直直刺入白芷的心底。
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金蝶翅膀上的褶皱,语气慵懒却锋利:“那你该知道,有些人死了,就是因为不肯闭嘴。”
说罢,她抬手轻抚耳坠 ,一对极小的墨玉铃铛,无声无息,却象征着生死由她裁定的隐喻。
白芷浑身一颤,如坠冰窟,瞬间面无人色。
午时,王府总管赵德全亲自提着食盒来到偏殿,满脸堆着慈祥和煦的笑容,活像一尊弥勒佛。
“王妃昨夜为王爷施针,劳心费神,辛苦了。这是厨房特意为您熬的冰镇莲子百合汤,清心去火,您尝尝。”
慕云歌淡然接过那只精致的白瓷碗,指尖在碗沿上不着痕迹地轻轻抚过,入手温度冰得有些过分,并非寻常冰镇后的凉意,更像是从冰窖里刚取出来。
而碗底边缘,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刮痕,是盖子被外力强行撬开过又合上的痕迹。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再抬眼时已是温和的笑意:“总管有心了。”
语气柔婉得近乎天真,可那双眼睛却未笑,像冬湖结冰,静而不化。
她转身将碗递给一旁的青黛,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下压了半寸,那是她们之间的暗语:“验毒”。
青黛心领神会,趁着转身的功夫,用藏在指甲缝里的一根银针悄悄蘸取了些许汤汁。
待赵德全走后,青黛立刻将银针呈上。
慕云歌并未查看,只是让系统进行扫描。
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检测到‘迷心散’残留。此为慢性神经毒素,微量长期服用可致人产生幻觉,记忆混乱,最终神志不清,形同痴傻。”
“呵。”她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三下,节奏精准得如同倒计时,“想让我变成一个任你们摆布的行尸走肉么?真是天真。”
她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滴墨绿色的液体滴入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空碗中,随即让青黛将那碗有毒的莲子汤倒了进去,轻轻一晃,液体便瞬间消融无踪。
这滴液体,名为“逆魂露”。
此药本身无毒无害,却能催化人体内潜藏的药物,并扰乱心神,让服用者在短时间内产生记忆错乱,将潜意识里隐藏最深的秘密脱口而出。
她将调换过的汤碗推到桌边,仿佛从未动过,唇边浮起一抹近乎愉悦的弧度:“那就请你,替我向二皇子问个好。”
傍晚时分,凤玄凌的书房内,赵德全正在汇报府中账目,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景物开始旋转。
他晃了晃脑袋,眼神逐渐变得迷离涣散,嘴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我……我不是有意要害王爷的……是二皇子……他许我黄金千两,只要王爷一死,我就扶持幼王登基……当年的毒药,也是我亲手混进药膳里的……”
话未说完,他便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倒在地。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房梁上落下,正是凤玄凌的暗卫统领浮云。
他探了探赵德全的鼻息,确认只是昏迷,立刻将刚才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禀报给了凤玄凌。
书房外,另一名心腹清风听完浮云的转述,眉头紧锁,低声道:“此人潜伏在王府七年,心思缜密,竟从未暴露过半分。如今怎么会因为一碗汤就失控了?”
浮云眯起狭长的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问题不在汤,而是在于,有人动了他的心神。”
子夜,地牢。
凤玄凌连夜提审了赵德全。
在酷刑与“逆魂露”残余药力的双重作用下,赵德全很快便将二皇子党羽安插在王府的全部眼线和盘托出。
凤玄凌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听着下属的禀报,修长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那双本就深邃的眼眸,此刻更是幽暗如渊,不起半点波澜。
“殿下,如何处置?”清风请示道。
“剥皮灌蜡,悬于府门三日,以儆效尤。”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
处理完要务,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浮云:“偏殿送去的那碗汤……是谁喝的?”
浮云立刻低头回道:“回殿下,王妃只尝了一小口便搁下了,说是‘太凉,伤胃’,剩下的都赏给了赵德全。”
凤玄凌沉默了许久,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他忽然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备轿,去偏殿。”
清风大惊:“王爷!您今夜余毒发作了三次,太医嘱咐过必须静养!”
凤玄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若不去亲眼看看她,怕是将来被人毒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偏殿内,烛火通明。
慕云歌正斜倚在软榻上看书,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衣襟微敞,露出一段锁骨与雪白肩头,墨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几缕贴着胸口缓缓滑落,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寝衣袖口绣着一圈极淡的兰草纹,素雅中透着孤高。
她手中捧着的,并非什么才子佳人的闲书,而是一本泛黄的《千金方》,指尖时不时在某一行文字上停留片刻,似在思索某种药理配伍。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懒懒地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道:“王爷这么晚过来,是想来谢我,还是想来查我?”
语调轻佻,却藏着一根看不见的刺,轻轻一碰就会见血。
凤玄凌就站在门口,一身玄袍猎猎,带着一身未散的血腥气和寒意。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因为毒发的缘故,泛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白,却依旧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沉而复杂,像是在看一个谜题,也像在看一场即将失控的风暴。
他走到榻前,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径直抚上她白皙的颈侧。
慕云歌的身体瞬间僵住,正要发作,却听他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嗓音说道:“你受伤了。”
他的指腹正摩挲着的地方,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红痕,是昨夜她为他施针时,被他失控之下用指甲划破的。
她猛地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语气冷淡却不失讥诮:“区区一道划痕,还不到值得王爷怜香惜玉的地步。”
他却不肯放手,反而长臂一伸,猛地将她整个人从软榻上捞起,紧紧圈入怀中。
慕云歌猝不及防,额头撞上他坚实的肩膀。
他的身体滚烫,呼吸却紊乱而急促,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
“别再玩这些危险的游戏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后怕,“你要什么,本王都给你。别再……拿自己试毒。”
慕云歌彻底僵住了。
她能清晰地听见,隔着两层衣料,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如战鼓般擂动,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急,甚至比她自己的心跳还要乱。
那一瞬,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竟真的怕失去她。
那一夜的拥抱,留下了一股比秋霜更刺骨的寒意,久久不散。
此后的日子里,王府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那份脆弱的平和被拉伸到极致,仿佛随时都会崩断。
时间就如一条沉默的冰河,载着所有人,无可挽回地流向了深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