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裹挟着泥沙滚滚东去,也将扶苏巡视归来的身影送回了肤施大营。此行收获颇丰,不仅亲历了边塞防务之艰,更于古渡口获得了“优质黄河鲤苗”与《堰塘养鱼法》这两样看似平常,却可能对未来军屯民生产生深远影响的宝物。他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借“玄鸟”商队之名,将这些鱼苗“合理”引入,并在河套地区择址试行,以改善边军那常年缺乏鲜食的单调伙食。
刚一踏入自己的营区,尚未及更衣,一道挺拔的身影便已静候在帐前,正是蒙恬身边的亲兵蒙毅。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甲胄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见到扶苏,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清冷无波:“公子,大将军有请,言营中新至数匹烈马,野性难驯,闻公子善辨马性,特请公子移步马厩一观,或可有良策。”
扶苏脚步微顿,目光在蒙毅那张过分清秀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扫过。自上次一同出巡,遭遇沙暴并“意外”有些身体接触后,他对这位蒙恬亲兵便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留意。此刻蒙恬相邀,名为请教,实为考校,他心知肚明。看来自己此前的一些表现,已让这位北疆统帅生出了更深的好奇与试探之心。
“有劳蒙毅兄弟传讯,孤稍作整理便去。”扶苏颔首,语气平和。
待扶苏整理完毕,与蒙毅一同前往马厩时,那里已围了不少人。蒙恬赫然在场,几名负责马政的军官面带难色,场地中央,几名膀大腰圆的马夫正死死拽住几匹躁动不安的骏马,其中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家伙尤为醒目。它体型高大神骏,肌肉贲张,此刻正狂躁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鼻中喷出粗重的白气,眼中闪烁着不屈的野性光芒,试图挣脱束缚它的缰绳。
“公子来了。”蒙恬见到扶苏,目光投来,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此马名为‘踏雪乌骓’,乃是缴获的匈奴马王之后,神骏非凡,可惜性子暴烈如雷,接连伤了数名驯马好手,至今无人能近其身。另外几匹亦是如此。素闻公子通晓马性,不知可有良法驯之?”
周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扶苏身上,有好奇,有怀疑,也有等着看这位咸阳公子如何应对这等棘手难题的。蒙毅静立在蒙恬身侧稍后,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场中,但那微微抿紧的唇线,似乎也泄露了他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
扶苏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上前,靠近那匹踏雪乌骓。随着他的靠近,乌骓愈发狂躁,猛地甩头,发出威胁性的嘶鸣,骇得拉缰绳的马夫们更加用力。
然而,扶苏并未被这气势吓退。他停下脚步,在距离乌骓一丈远处站定,悄然运转起“初级兽语亲和”的能力。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手,缓缓探出,不再是强行沟通,而是化作一股温和、包容而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意念,轻轻包裹住乌骓那狂暴的意识。
在他的感知中,乌骓的精神世界充满了被束缚的愤怒、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以及对自由奔跑的深切渴望。那是一片燃烧的荒野,拒绝任何外来的侵入。扶苏没有试图去扑灭这火焰,而是如同一位耐心的引路人,将自己沉静如渊的精神本质,以及一种“理解”、“欣赏”、“寻求伙伴”的意念,一遍又一遍,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传递过去。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场中只剩下乌骓粗重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扶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与狂暴的烈马“对视”,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
蒙恬的眼中讶色渐浓,他身经百战,对气息感应远超常人,他能隐约察觉到扶苏周身萦绕的那种奇特气场,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影响着烈马。
蒙毅的目光也终于从平静转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他见过勇士以力量降服烈马,见过骑手以技巧驾驭奔马,却从未见过如此……近乎“沟通”的驯马方式。这完全颠覆了他对“驯马”二字的认知。
就在众人心神紧绷至极点时,踏雪乌骓狂躁的挣扎幅度肉眼可见地变小了,那充满敌意的喷鼻声渐渐缓和,高昂的头颅微微低下,那双燃烧着野性的眸子里,狂暴之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以及一丝对那股平和、强大而又带着善意的气息的好奇。
扶苏知道,精神的桥梁已然架设。他缓缓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空无一物,带着无比的真诚,递向乌骓的口鼻。
“公子!”嬴坚忍不住低呼。蒙恬也下意识前踏半步。蒙毅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乌骓警惕地看着那只手,鼻翼翕动,仔细分辨着上面的气息。片刻的犹豫后,它竟缓缓地、试探性地,将硕大的头颅凑了过来,湿热的鼻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扶苏的掌心。
一瞬间,仿佛某种坚冰彻底消融。扶苏清晰地“听”到了乌骓意念中传来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接纳”。
他心中一定,手上动作轻柔地抚上乌骓的鼻梁,顺着浓密的鬃毛缓缓梳理。乌骓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沉而顺从的、近乎舒适的呜咽声。
全场哗然!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扶苏微微一笑,接过缰绳,轻轻一抖,低语道:“放松,以后,我便是你的伙伴。” 乌骓甩了甩鬃毛,竟真的安静下来,亲昵地用头蹭了蹭扶苏。
接下来,扶苏如法炮制,凭借强大的精神沟通能力,逐一安抚了另外几匹烈马,虽未如乌骓这般迅速建立深厚联系,却也让它们平静下来,不再抗拒人的靠近。
当他最后翻身上了乌骓的马背,乌骲没有丝毫抗拒,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嘶,四蹄轻踏,神采飞扬时,整个马厩区域爆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与喝彩!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蒙恬抚掌大笑,眼中尽是惊叹与激赏,“公子竟有如此通灵手段,老夫今日方知,世间真有天生与万物相契之人!”
扶苏端坐马背,感受着身下乌骓传来的心意相通之感,谦逊道:“大将军过誉了,不过是些取巧之法,偶有所得罢了。”
蒙恬却摇了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扶苏,忽然话锋一转:“公子过谦了。公子不仅通晓马性,于军械改良、边务民生亦多有建树,见识非凡。毅儿,”他转向一旁的蒙毅,“你日后便跟在公子身边,多听,多看,多学。公子胸怀韬略,你能学得一二,于你将来裨益无穷。”
蒙毅闻言,身形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垂首抱拳:“末将遵命!”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快速垂下的眼睑,似乎想掩盖住某种复杂的情绪。
扶苏心中了然。驯马是试金石,展示了能力,赢得了更大的认可与重视。而将蒙毅派到自己身边,名为“学习”,实为更深层次的“观察”与“联络”,甚至可能包含了蒙恬某种难以言说的期许。他看着蒙毅那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模样,再联想到沙暴中那意外的“柔软”触感,心中不由莞尔。这位“冷面伴读”,恐怕往后的日子,不会无聊了。
他爽快应下:“蒙将军厚爱,孤定当与蒙毅兄弟多多切磋。”目光转向蒙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蒙毅抬起头,目光与扶苏一触即分,依旧冷峻,只是在那火光跳跃的映照下,耳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夜色渐浓,马厩旁的喧嚣渐渐散去。扶苏有了新的坐骑,身边也多了一位身份特殊、心思难测的“亲兵”。北疆的舞台,新的篇章,正伴随着马蹄的余韵与无声的博弈,缓缓展开。
(第二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