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北疆大营。空气中还残留着夜的凉意，混合着泥土、青草以及远处马厩传来的淡淡腥膻气息。营区内已然苏醒，却不是喧嚣的，而是一种蕴含着力量的窸窣声——皮革甲胄的摩擦声、兵刃出鞘的轻吟、以及士卒们低沉而有力的报数声。
扶苏习惯性地早起，他没有待在舒适的营帐内，而是信步走向校场。经过野狼峪一役和新式马具的推广，他在军中的行走变得愈发自如，沿途遇到的巡逻队、早起操练的士卒，无不停下动作，恭敬地行礼，目光中带着发自内心的尊重，而非最初的疏离与审视。
校场上，已然是人喊马嘶，热气腾腾。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片划给扶苏亲卫队和部分首批换装骑兵的训练区域。近百名骑士端坐于马背之上，他们的坐骑均已配备了新式的包铜木芯马镫和高桥马鞍。
“控缰！重心下沉！借助马镫稳住！”担任临时教官的嬴坚，声如洪钟，来回巡视着。他是最早体验新马具好处的人之一，此刻教导起来格外卖力。
只见一名年轻骑兵，依言将双脚稳稳踏入马镫，身体微微前倾，依托高桥马鞍的支撑，整个人仿佛与战马融为一体。他尝试着在小跑中松开缰绳，仅靠腰腿力量控马，同时双手模拟持戟劈砍的动作，动作流畅而稳定，再无往日那种摇摇欲坠之感。
“好！”旁边围观的一些尚未换装的老骑兵忍不住喝彩出声，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渴望。
扶苏静静站在场边观看，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笑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支小小的部队，正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改进，正在发生着质的蜕变。个体的战斗力提升，汇聚起来便是整体军力的飞跃。
“公子。”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扶苏回头，见是章邯。这位被他发掘的年轻军官，如今负责协助管理一部分军械和辎重，脸上早已没了初时的郁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用武之地的锐气。
“章邯，何事？”
“公子，改良所那边，墨辛老师傅让卑职来请示，关于您之前提及的‘标准化’弩机部件，第一批样品已经做出，想请您过去看看。”章邯恭敬地说道。
“哦？这么快？”扶苏眼前一亮，“走，去看看。”
两人离开喧嚣的校场，走向营区西南角的匠作坊。尚未走近，那熟悉的叮当声和风箱的呼啦声便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炭火、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对于扶苏而言，这味道却比任何香料都更令人心旷神怡。
改良所所在的旧仓库，如今已被收拾得井然有序。不同的区域用木架或幔布隔开，分别进行着铸模、锻打、打磨、组装等工序。墨辛正和几名核心匠人围在一个工作台前，台上摆放着几套看似相同，却又有些微区别的弩机望山（瞄准器）和弩牙（扳机组件）。
“公子，您看。”墨辛见到扶苏，连忙拿起两个望山，“按照您说的‘公差’概念，我们尝试用新的模具和卡尺来控制尺寸。这几个，是在允许的误差范围内制作的，您试试能否互换？”
扶苏接过，仔细对比。果然，这几个望山的弧度、厚度几乎一模一样，只在最细微处有些许差异。他拿起其中一个，轻易地装到了旁边一架损坏修复的弩机上，严丝合缝，活动顺畅。又换另一个装上，同样如此！
“成功了！”扶苏难掩喜悦。这意味着，战场上损坏的弩机，可以快速拆下完好的部件进行替换，大大减少了后勤修复的压力和时间，提升了装备的持续作战能力！这看似一小步，却是军事后勤保障的一大步！
“好！墨师傅，诸位，辛苦了！”扶苏环视周围眼带血丝却精神亢奋的匠人们，“此功甚大！所有参与此事的匠人，皆有重赏！尽快制定出标准，开始小批量试产！”
匠人们闻言，脸上都露出了质朴而开心的笑容。对他们而言，贵人的赏识和实在的奖励固然重要，但亲眼见证自己参与打造的器物能发挥如此妙用，这种成就感更是无与伦比。
就在这时，扶苏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匠作坊门口一闪而过，是蒙毅。他似乎只是例行巡逻经过，目光在热闹的改良所内扫了一眼，与扶苏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向前走去。
扶苏心中微动。他注意到，最近蒙毅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的频率，似乎比以前高了一些。虽然依旧是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模样，但那种刻意避而不见的感觉淡了许多。
“公子，还有一事。”章邯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按照您的吩咐，末将梳理了近期军中损坏军械的记录，发现箭簇的损耗极大，且形制不一，不利于快速补充。是否可以让改良所也尝试统一箭簇的制式？”
扶苏赞赏地看了章邯一眼，他能主动发现问题并思考解决方案，证明自己没看错人。“可以。此事就交由你协助墨师傅办理。记住，标准不在于多么精巧，而在于简单、耐用、易于大规模快速制造。”
“末将明白！”
离开匠作坊，已是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晨雾，将整个大营照得亮堂堂的。扶苏走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明朗。
他看到了军中因他带来的变化而焕发的新活力，看到了技术革新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效益，看到了像章邯这样的人才正在成长，也感受到了与那位“冷面亲兵”之间微妙的关系变化。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在他看不到的角落，玄卫的渗透也在悄然加深。曹三安排进入军中文吏系统的一名成员，此刻正抱着一摞竹简，看似匆忙地行走，实则耳朵竖起，捕捉着军官们闲暇时的每一句闲聊；而在马厩，一名玄卫伪装的车夫，一边刷洗着马匹，一边与真正的马夫称兄道弟，套取着关于战马状况、草料供应乃至某些军官坐骑癖好的零星信息。
这些细微的、看似无用的信息，正通过一条条隐秘的渠道，汇入南北货栈的密室，由曹三和他手下的人进行整理、分析。
明处，锋芒初露，军心渐附。
暗处，细流汇海，情报成网。
扶苏的北疆根基，正在这阳光与阴影的交织中，一点点变得坚实而厚重。
（第二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