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宫偏殿,不似正殿那般庄重肃穆,却也自有一番皇家气派。殿内陈设典雅,多以水景玉器为饰,窗外便是引渭水而成的兰池,碧波轻漾,荷香隐约。然而,此刻殿内的气氛,却与这清雅景致格格不入。
扶苏垂首肃立殿中,能清晰地感觉到御座之上投来的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江山社稷般的重量,缓缓扫过他的全身。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窥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他屏息凝神,将刚刚修炼有所小成的精神力竭力收敛,如同将奔涌的江河强行约束为平静的深潭。他不敢有丝毫外露,更不敢运转任何能力去“感知”父皇,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他只是依足礼数,恭敬地行礼:“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平身。”嬴政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如同殿外无波的池水。
扶苏起身,依旧微垂着眼睑,姿态恭顺。
“你日前所上条陈,寡人看过了。”嬴政开门见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扶苏的心头,“体恤民力,改良器械……说说看,为何突然关注这些‘细务’?”
来了。
扶苏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此次召见的核心。他早已打好腹稿,此刻不慌不忙,声音清晰而沉稳:“回父皇,儿臣近日研读史册,观历代兴衰,深知民为邦本,本国邦宁。我大秦扫平六合,功盖千古,然连年征伐、大兴工役,黔首负担日重。儿臣非是质疑国策,只是思忖,若能于细微处着手,稍省民力一分,则天下黔首感念父皇仁德,或可使大秦根基更为稳固,国祚更为绵长。此乃儿臣一点愚见,亦是身为皇子,为父皇分忧之责。”
他这番话,将动机归结于“读史有感”和“为父分忧”,既抬高了立意,又显得情真意切,更是巧妙地将“仁政”包裹在“稳固统治”的外衣之下,让人难以驳斥。
嬴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直停留在扶苏身上。
“哦?读史有感?”嬴政微微挑眉,“那你可知,商君徙木立信,重刑峻法,方使秦国由弱转强?可知寡人用法家之术,方能驾驭群臣,鞭笞天下?仁德……有时不过是弱者用以自缚,强者用以饰非之物。”
话语如刀,直指核心。这是在质疑扶苏思想的“纯粹性”,也是在警告他,不要偏离大秦立国的根本。
扶苏心头一紧,知道这是最关键的考验。他抬起头,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孺慕与坚定:“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法者,国之重器,不可或缺。然儿臣以为,法与仁,并非全然相悖。商君之法,旨在富国强兵,终极目的亦是安民。若能在严刑峻法之外,辅以些许利民之技,使民在负重之时,亦能稍感喘息,或许……更能彰显父皇如天之恩威,使天下归心,而非仅以力服。此所谓‘刚柔并济,王道荡荡’。”
他没有直接反驳法家,而是试图将“仁”与“技”解释为巩固法家统治、收拢人心的“工具”和“补充”。这番论述,已然超出了原主扶苏那套纯粹的儒家仁政说教,带上了更多法家实用主义的色彩,也更符合一个成熟政治家的思维。
嬴政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凝视着扶苏,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水声和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扶苏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但他依旧保持着镇定,目光不闪不避,坦然地承受着这帝国主宰的审视。
良久,嬴政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你这些图样,从何而来?”
果然问到了这个!扶苏心中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回父皇,部分乃儿臣于藏书阁翻阅古籍残卷时,偶见前人智慧,心有所感,加以整理推测而来。部分……乃是儿臣平日观察宫中器物、听闻工匠议论,胡思乱想所得,未必成熟,恐贻笑大方。”他将来源推给“古籍”和“自身琢磨”,既解释了超越常规认知的部分,又显得谦逊,不留把柄。
“胡思乱想?”嬴政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玩味,“能想出省力之吊架,增产之曲辕犁,即便是胡思乱想,也还算有些用处。”
他没有深究来源,这让扶苏暗自松了口气。
“李信伐楚失利,虽已过数年,然楚地人心,至今未完全归附。”嬴政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话题,“你母亲系出楚国,对此,你有何看法?”
扶苏的心猛地一沉!这才是真正的杀招!父皇是在敲打他,提醒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楚女之子”的身份,也是在试探他对楚地的态度,以及对自身外戚背景的认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沉静而有力:“父皇,儿臣首先是嬴姓子孙,大秦皇子,其次方是母亲之子。楚地亦是大秦疆土,楚民亦是大秦子民。儿臣以为,欲使楚地真正归心,既需如父皇般天威震慑,亦需如条陈中所言,施以仁政,利其民生,使其知大秦之治,远胜昔日楚国贵胄盘剥。唯有如此,方能使天下再无‘楚人’、‘秦人’之分,唯有‘大秦之人’!”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忠于大秦,忠于嬴姓。同时,又将之前条陈的主张,巧妙地应用到了处理楚地问题上,再次强调了自己“刚柔并济”的思路。
嬴政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深邃的目光从扶苏身上移开,投向殿外烟波浩渺的兰池,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扶苏静静地站着,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未来的命运。
“你的想法,寡人知道了。”最终,嬴政收回了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条陈与图样,寡人会交由少府与将作少府核议。若确有利国利民之效,自当推行。”
没有赞赏,也没有斥责,只有一个程序化的处理决定。
“儿臣谢父皇!”扶苏躬身行礼。这个结果,已比他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至少,他的建言没有被直接否定,他这个人,也没有被直接贴上“不堪造就”的标签。
“退下吧。”嬴政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案头的一份奏章,似乎方才的对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儿臣告退。”扶苏再次行礼,然后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偏殿。
直到走出兰池宫的范围,被初夏略带灼热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扶苏才感觉那几乎要冻结血液的帝王威压渐渐散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发现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这次召见,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成功地守住了自己的阵地,甚至隐约开辟出了一小块新的空间。父皇的态度虽然依旧莫测,但至少,他看到了一个不同于以往“迂阔仁弱”形象的扶苏——一个懂得思考、懂得变通、懂得坚“仁”与“术”结合,并且立场“坚定”的皇子。
这就足够了。
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目光坚定。经此一役,他更加确信,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拥有足够的实力和筹码,才能在这帝国的棋局中,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兰池对奏,他隐忍藏锋,未露破绽。
而暗处铸剑,砥砺精神之路,将更加坚定不移。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