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洪武朝与永乐朝,如同两条被无形之力扰动的大河,各自奔涌向前,却又在无人知晓的维度,通过一道细若发丝、却坚韧无比的时空裂隙,产生了微妙的共振与影响。
洪武朝,南京。
朱元璋并未立刻焚毁那份新的《问策密诏》。他将诏书连同宋濂默写的“光痕回应”全文,一同锁入了奉先殿最隐秘的夹壁之中,钥匙由他自己贴身保管。
他没有完全相信那个“朱高煦”,但也无法忽视那些“先见之明”带来的震撼与价值。他选择了有限度的信任与试探性的执行。
首先被大力推进的,是清丈田亩的试点。朱元璋亲自挑选了南直隶的松江府和浙江的嘉兴府作为试点区域。这两地商业发达,土地兼并问题尤为突出,且远离北方边防,不易受外部干扰。他任命了以铁面无私着称的老臣、时任户部右侍郎的 滕德懋为钦差,并特意从锦衣卫中抽调了毛骧手下最精明强干的几名校尉,组成了一支精干的清丈队伍,赋予其“先斩后奏、遇阻可调卫所兵协助”的特权。
临行前,朱元璋在武英殿密室召见滕德懋,没有提及“光痕”,只以极其严厉的口吻强调:“此乃关乎国本、抑制豪强、均平赋役之根本大计!卿当不畏权贵,不避亲故,务必查清田亩实数,编造图册,以为天下式!若有差池,或为豪强所阻,卿不必回京,朕自会派人去取你首级!”
滕德懋须发皆白,闻言毫无惧色,反而昂然道:“陛下重托,老臣敢不尽心!纵前方刀山火海,老臣亦当为陛下廓清田亩,正本清源!”
清丈队伍悄然离京,朱元璋的注意力随即转向边市。
宣府边市的阻力在毛骧的铁腕清理下,迅速被扫清。三名暗中捣鬼的卫所千户被锁拿进京,朱元璋亲自审理,查明其勾结商贾、私贩禁物(主要是铁器、盐引)、阻挠边市等罪行后,毫不犹豫地下令处以极刑,并抄没家产,其职位由忠诚可靠的将领接替。同时,他兑现承诺,将第一批通过边市换来的数百匹良马,优先补充给了宣府镇,并对维护边市有功的文武官员给予了厚赏。
雷霆手段与切实利益相结合,迅速压制了反对声浪,也让其他观望的边镇看到了皇帝推行新政的决心与手腕。大同、辽东等地的边市筹备工作随即加速。
对于秦王朱樉,朱元璋则采取了“光痕对策”中的“上策”——温水煮蛙。召世子朱尚炳入京的旨意下达,朱樉虽然极度不满,但面对“皇恩浩荡,令世子入大本堂受教于天下名师”的冠冕堂皇理由,以及密旨中隐含的警告,他最终不敢公然抗旨,只能憋着火送儿子上路。同时,朝廷派出的“考成”小组也低调进入西安,开始对秦王府属官进行“业绩考核”与“廉政审查”。一时间,秦王府上下风声鹤唳,以往跋扈的属官们收敛了许多,甚至开始有人暗中向朝廷使者反映情况。朱樉虽未伤筋动骨,却感觉手脚被无形的绳索越捆越紧,暴躁之余,也生出了一丝寒意。
朝堂之上,关于新政的争论并未停歇,但在朱元璋的强势掌控和初步成效面前,反对的声音逐渐式微,更多官员开始转向如何“完善”和“落实”这些新政。太子朱标在宋濂的辅佐下,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具体政务的处理中,尤其是民政与教化方面,其沉稳仁厚的风格与对新政的理解(部分源自那些“灵光”),赢得了不少务实派官员的好感。朱元璋也遵照“光痕”建议,减少了对太子的直接压力,更多以鼓励和引导为主。朱标的气色和精神,在规律的作息、适度的政务历练以及宋濂等人的开解下,确实有了肉眼可见的好转,这让朱元璋心中对那“逆天改命”之说,又信了几分。
最核心的,则是关于太子调养的尝试。朱元璋在严密准备后,于一个朔日之夜,独自带着朱标来到奉先殿一间净室。他摒退所有人,按照“光痕”所描述的方法,父子二人相对静坐,朱元璋握住了朱标的手。
“标儿,放松心神,勿存杂念。”朱元璋低声道,眼神中充满了罕见的温和与期许,“朕今日,以朱家血脉、以大明气运,为你祈福。”
朱标虽不明所以,但对父皇的信任让他依言放松。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朝政纷扰,将心神集中于对儿子康健的纯粹祈愿,体内那磅礴的真龙气运随之缓缓流转,散发出一股温和而威严的气息。
与此同时,遥远的魂渊之中。
朱高煦那沉寂的意识,仿佛被某种强烈的“信号”激活。那把黯淡的“灵魂之钥”核心纹路骤然亮起,清晰地“感应”到了来自洪武朝、来自朱元璋父子之间的那股纯粹祈愿之力与血脉共鸣,以及更重要的——伴随新政推行而产生的、丝丝缕缕的“气运新机”。
他残存的意志,立刻做出了反应。不再需要他主动耗费魂力去“引导”,钥匙核心的纹路仿佛一个被设定好的精密法阵,自动开始抽取、转化那些渗透过来的“新机”与“祈愿之力”,将其融合、提纯,然后通过那已被加固的连接通道,朝着感应到的目标——朱标的心神本源——缓缓输送过去。
这个过程极其微弱、缓慢,如同涓滴汇入干涸的河床。朱标只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厚重的暖流,自父皇掌心传来,缓缓流入自己心田,驱散了连日来的些许疲惫与隐忧,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充实感。他惊讶地看向父皇,却见朱元璋双目微闭,神情庄严肃穆,仿佛沉浸于某种玄妙的境界。
朱元璋也感觉到,自己输出的龙气似乎与某种遥远而冰冷的存在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并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凉而充满生机的“异力”反馈回来,不仅没有损耗自身,反而似乎让他的精神更加清明了一些。这让他心中大定,对那“气引”之法,又多了几分信心。
短短半个时辰的尝试,结束后,朱标感觉神清气爽,多日来心口的些许滞闷感似乎减轻了不少。朱元璋也精神奕奕,父子二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一丝欣喜。
“此事,不得外传。”朱元璋叮嘱道,“日后每月朔望,皆依此例。”
“儿臣明白。”朱标恭敬应下,心中对父皇那深不可测的手段,更加敬畏,也对自己的未来,增添了一分希望。
坤宁宫那边,马皇后的状态依旧“稳定”。没有好转,但也未见恶化。御医们对此啧啧称奇,只能归结于“陛下诚心感动上天”或“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只有朱元璋知道,这或许正是那“朱高煦”在遥远彼端“维系生机”的结果。
洪武朝的一切,似乎都在朱元璋的铁腕与“未来之识”的引导下,朝着更稳固、更富活力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前进。朝野间,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更加务实、更注重制度建设的风气,正在悄然形成。
永乐朝,北京。
与洪武朝表面上的“励精图治”不同,永乐朝的紫禁城,笼罩在一层更加深沉、更加诡谲的疑云之下。
朱棣对那夜武英殿“时空撕裂”事件的调查,陷入了僵局。汉王朱高煦依旧在省愆居“昏迷不醒”,形同废人,所有接触过他、或可能知情的人(包括省愆居的哑仆、老宦官,甚至部分当夜外围值守的锦衣卫)都被纪纲以各种理由“处理”或严密控制,口供千篇一律,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武英殿的“破损”被解释为“雷击”,虽然牵强,但在皇帝的高压和纪纲的清洗下,无人敢公开质疑。
然而,朱棣心中的疑窦和不安,却与日俱增。
他无法忘记那夜裂隙中父皇年轻而暴怒的身影,那声穿越时空的“洪武”怒吼,以及逆子朱高煦那疯狂而充满恨意的眼神。他隐隐感觉到,老二身上发生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疯魔”或“妖术”,而是涉及到了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时空异变。
更让他不安的是,近一个月来,他总感觉这皇宫之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感”。有时是批阅奏章时的瞬间恍惚,仿佛听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声音;有时是深夜独处时,感到一丝莫名的、仿佛被遥远目光窥视的心悸;甚至有一次,他在御花园散步时,一片落叶在他面前诡异地停滞、旋转了刹那,才缓缓飘落。
这些细微的异常,转瞬即逝,无法捕捉,却如鲠在喉。
“纪纲。”这一日,朱棣再次秘密召见锦衣卫指挥使,“关于老二,还有那夜之事……真的就一点新的线索都没有?”
纪纲跪在地上,额角见汗:“陛下,臣已竭尽全力。汉王殿下确实毫无苏醒迹象,所有可能知情者亦已反复排查。至于……至于那夜的‘异象’,臣斗胆推测,或许……或许真涉及鬼神莫测之领域,非人力所能尽查。”
“鬼神?”朱棣眼神冰冷,“朕一生不信鬼神,只信手中的刀和麾下的兵!但老二搞出来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人力’的范畴!”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道:“你说,如果……如果那夜看到的,真的是……父皇呢?”
纪纲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陛下,此事实在……匪夷所思。太祖高皇帝早已龙驭上宾……”
“朕知道!”朱棣打断他,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的烦躁,“但那种感觉……那种威严,那种眼神……除了父皇,还有谁?!”他猛地转身,盯着纪纲,“给朕继续查!换个思路!不要只盯着老二和宫里!去查古籍!去访那些真正有传承的方士、隐者!问问他们,这世间,是否真的存在……沟通幽冥、跨越古今之法?!哪怕只是传说、野史,也给朕找出来!”
“是!臣立刻去办!”纪纲如蒙大赦,连忙领命。虽然任务依旧荒诞艰难,但总算有了个新的方向。
朱棣挥退纪纲,独自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
“父皇……若真是您……”他低声自语,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不甘,有一丝被“注视”的不安,更有一股不愿被比下去的倔强,“您看到了吗?这是儿臣的江山!是儿臣一刀一枪、从建文手里夺来的江山!年号‘永乐’!儿臣要做的,是超越历代、名垂青史的伟业!您……满意吗?还是说……您更看好那个在南京皇宫里,被您亲自教导出来的……标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难以压下。对父皇认可的渴望,与因“得位不正”而产生的潜在自卑与逆反心理,交织在一起,让他对那个“洪武”的幻影,既感敬畏,又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竞争之心。
就在朱棣因时空之谜和父子心结而烦扰时,朝堂之上,关于北伐的议题,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北元鞑靼部阿鲁台吞并了几个小部落,势力有所恢复,秋季马肥,屡屡南下侵扰边关,劫掠人口牲畜。边关急报雪片般飞来,主战派将领(如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纷纷上疏,请求皇帝发兵北伐,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然而,这一次,反对的声音却比以往更加有力。以户部尚书夏原吉为首的部分文官,拿出了详实的数据:连续用兵,国库耗费巨大,河南、山东等地又遭水旱,需要赈济,民力疲惫。夏原吉甚至直言:“陛下,北虏如草原之草,剿之不尽。当务之急,乃休养生息,巩固边防,待国力恢复,再图大举不迟。”
武将主战,文官主守,争论不休。朱棣内心是倾向于北伐的,靖难成功的底气、掌控北疆的雄心,都让他无法容忍鞑靼的嚣张。但夏原吉等人所言,亦是实情。而且,不知为何,当他想到北伐时,脑海中总会隐隐浮现那夜“时空裂隙”中,父皇朱元璋的身影,以及……那个逆子朱高煦疯狂的眼神。
仿佛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你的精力,应该放在更紧要、更诡异的事情上。
这让他更加烦躁。
“北伐之事,容后再议!”朱棣在朝会上,最终压下了立刻出兵的提议,但命令北疆各镇加强戒备,并令丘福、朱能加紧操练京营兵马,随时待命。
退朝后,朱棣回到武英殿,心中那股因时空谜团、北伐争议以及潜在竞争意识交织而成的郁结之气,越发浓重。他需要宣泄,需要证明,需要将注意力从那些虚无缥缈又令人不安的“异象”上转移开。
他的目光,不由再次投向了南方。
那个在南京皇宫中,享受着父皇亲自教导、仁厚治国、如今似乎还在“新政”上有所建树的“标哥”和他代表的“洪武”……
一个危险的、充满比较意味的念头,在他心中滋长。
或许……是时候,让天下人,也让冥冥中可能注视着的父皇看看,谁才是真正能带领大明走向鼎盛的帝王了。
而此刻,在宗人府省愆居那看似死寂的囚笼深处。
朱高煦的意识,正沉浸在那持续不断从洪武朝渗透过来的“气运新机”与“祈愿之力”的滋养中。虽然缓慢,但他的魂火确实在一点点变得凝实,那把“灵魂之钥”核心的纹路,也越发繁复玄奥。
他对洪武朝的感知,变得更加清晰、立体。他能模糊地“看”到清丈田亩在松江府引发的暗流涌动,能“听”到朝堂上关于边市、藩政的争论,能“感觉”到朱元璋推行新政时那如履薄冰又坚定不移的意志,以及……每月朔望之时,那通过父子血脉与龙气传递而来的、微弱却持续的“祈愿暖流”。
他甚至能隐约捕捉到,洪武朝的“气运”,正在发生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蜕变。旧的、僵化的部分在被触动、被清理,新的、更具活力的“生机”在艰难萌发。而这股“新机”,正是他灵魂最好的“补品”。
“快了……朱元璋……你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在无尽的黑暗与痛楚中,一点冰冷的、带着算计的意念缓缓流转,“洪武的变革越深,我的根基……就越稳……”
“朱棣……北伐?呵……你果然……还是忍不住……”
“不过……这样也好……”
“你们的注意力……越是被这些‘现世’的事情牵扯……”
“我的计划……才能……更从容地……推进……”
意念渐渐沉寂,再次专注于吸收那涓涓细流般的滋养。
一个月之约,即将到来。
洪武朝在变革中砥砺前行。
永乐朝在疑云与野心中躁动不安。
而连接两者的、那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复仇之魂,则在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更加关键的“沟通”与“落子”。
潜流,已在双明之间汹涌暗藏。
只待时机一到,便将化为滔天巨浪,席卷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