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画着箭矢与“霜”字的纸条,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永乐朝的权力中枢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朱棣的疑心被彻底勾动了。他绝不相信这只是次子无聊的涂鸦或心血来潮。北方的局势,是他心头始终悬着的一把刀。靖难成功、迁都北平,固然有控驭北疆的雄心,但也将帝国的心脏暴露在了草原骑兵的威胁之下。阿鲁台的蠢蠢欲动,兵部含糊其辞的奏报,都让他神经紧绷。此刻,身陷囹圄、消息断绝的朱高煦,竟然以这种方式精准地指向了北方,这背后蕴含的信息,让朱棣既惊且怒。
他首先加强了对朱高煦的监控。省愆居外的锦衣卫暗桩增加了一倍,日夜轮值,记录一切风吹草动。朱楧被再次严词训诫,老亲王战战兢兢,对省愆居的管控近乎严苛,连每日送进去的饭食都要经过三重检查。太医的诊视必须有锦衣卫在场,药材进出皆有记录。
同时,朱棣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几名与汉王府旧部有牵连、试图打探或传递消息的中下级军官,借机清洗了一遍京营,将可能的不稳定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对太子朱高炽,他则采取了既安抚又警告的态度,赏赐了些东西给东宫,却明确重申严禁任何人探视或传递物品给朱高煦,并加派了詹事府的官员,实则是更严密地监控太子的一举一动。
朝堂上,关于北伐的议论果然渐渐增多。一些敏锐的官员捕捉到了皇帝对北方关注的升温,以及京营的调动迹象,开始上疏陈述边防利害,主战主守,争论不休。朱棣冷眼旁观,并不急于表态,他要看看,这场因朱高煦一张纸条引动的风波,最终会流向何方。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省愆居内,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朱高煦对骤然加强的监控似乎毫无所觉。他依旧每日按时起居,静坐养神,在小院中缓慢散步,神态安然,甚至比前些日子更加沉静。送进去的饭食,他安静地吃完;送来的汤药,他眉头都不皱地喝下;太医诊脉时,他配合地伸出手腕,目光平静无波。那种曾经让靠近者感到心悸的压抑感,也似乎消失了,或者说,被他完美地收敛了起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涌何等湍急。
那张纸条,本就是他投出的问路石,目的就是搅动风云,吸引注意,同时测试外界(尤其是朱棣)的反应。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朱棣的反应越是激烈,越是证明“北方”这个关键词触动了其敏感神经,也越说明永乐朝堂的气运,正因潜在的战争阴云而开始波动、聚集。
而这,正是他需要的“风暴”雏形——一场由战争意念、帝王焦虑、朝堂争议、乃至可能爆发的兵戈煞气共同构成的、宏大而混乱的“能量场”。
他的主要精力,依旧放在对自身精神力的淬炼和对那道“洪武时空道标”的温养上。
经过近两个月的休养与锤炼,他的精神力已非吴下阿蒙。如果说最初是散乱的气流,经过东宫爆发和高烧淬炼后变成了凝实的水流,那么现在,这水流正在他意识的引导下,开始尝试构筑更复杂的形态——如同匠人用流水打磨玉石,他正在将自己的精神意志,打磨成一件更精密、更坚韧的工具。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温养”道标印记。他开始尝试以这道标为核心,构建一个微型的、仅仅存在于他意识深处的“精神模型”。这个模型模拟着道标连接的两端:一端是他自身的精神本源(在模型中表现为一团稳定燃烧的幽暗火焰),另一端则是那个遥远时空坐标所代表的“地点-事件”集合(在模型中表现为一片被浓郁药气、衰败之意和帝王怒焰笼罩的模糊景象)。连接两者的,便是那道标印记化成的、纤细却异常稳固的“精神丝线”。
构建这个模型极其耗费心神,且进展缓慢。但他乐此不疲。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对道标的理解、对时空连接微妙处的把握,都在飞速提升。他甚至能通过调整模型中“自身火焰”的强度、频率,去细微地影响那道“精神丝线”的震颤,仿佛在调试一件极为精密的乐器,试图找到能与彼端“共振”的最佳频率。
他隐隐感觉到,这道标印记并非单向的。在他尝试连接、遭受反噬后,印记上不仅残留着他的意念和朱元璋的怒意,似乎也沾染了一丝彼端时空的“气息”,或者说,被洪武朝那特定地点、特定事件所散发的强烈“情绪场”和“命运张力”所浸染。这使得这道标本身,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不稳定的“时空干涉点”。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更主动地“倾听”和“分析”通过道标隐约传来的、来自洪武朝的“背景音”。
马皇后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了,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摇曳的烛火,随时会彻底熄灭。那股衰败与死亡的气息,浓烈得即使隔着时空都让他感到压抑。
朱标的情绪,则充满了疲惫、无力、深藏的恐惧(对母亲,或许也对未来),以及一种被巨大压力压迫到近乎麻木的坚持。
宫人们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行事愈发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颤音。
而朱元璋……他的“声音”最为复杂,也最为强烈。那滔天的悲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狂暴的怒火如同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帝王的威压沉重如山。但在这之下,朱高煦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新的、更加危险的“频率”——一种混合着偏执、孤注一掷、以及对超常力量既憎恶又隐秘渴望的混乱意念。尤其是最近,这种混乱意念似乎随着马皇后病情的恶化,而变得越发活跃和不稳定。
“快了……”朱高煦在静坐中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幽光。洪武那边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而永乐这边,他点燃的“北方”引信,也正在滋滋作响。
他需要等待一个时机,一个两边的“张力”都达到某个临界点,甚至可能因为某种“共鸣”而同时爆发的时机。届时,那汇聚的庞大能量与混乱,或许就能为他强行打通一条更稳定、更可控的通道,实现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不仅仅是传递意念,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投射”或“有限干涉”。
为了这个时机,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除了精神力的锤炼,他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身体状态。尽管被幽禁,活动范围有限,但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进行锻炼:在屋内练习缓慢而精确的拳架(伪装成活动筋骨),以指代笔在空中虚画复杂的图案(锻炼精神专注与肢体协调),甚至尝试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使其能在特定时刻进入一种类似“龟息”的缓慢状态,以减少穿越时可能带来的生理负荷。
这一日,秋意已深,寒风渐起。
朱高煦如常在小院中踱步,仰头看着被高墙切割成四方块的、铅灰色的天空。忽然,他心有所感,那种通过道标传来的、属于朱元璋的混乱意念,骤然变得强烈而尖锐,仿佛一头被困的凶兽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咆哮!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意识深处构建的那个“精神模型”,那道连接“自身火焰”与“洪武景象”的“丝线”,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起来,与彼端传来的意念波动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立刻停下脚步,全身心沉浸入内视状态。
只见模型中,代表洪武景象的那片区域,此刻正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极其暴烈而绝望的“情绪风暴”所席卷!那是朱元璋的意志,在爱妻生命最后时刻的疯狂倾泻!悲痛、愤怒、无力、对天命不公的诅咒、甚至有一丝对自身帝王权势在生死面前渺小的茫然与恐惧……种种情绪,化为混乱而强大的精神波动,冲击着那片时空,也通过道标印记,隐隐传递了过来!
而代表朱高煦自身的“幽暗火焰”,在这股外来波动的刺激下,竟然也自发地摇曳、升腾起来!仿佛干柴遇到了火星,他灵魂深处积累的前世恨意、今生执念、以及所有不甘与疯狂,也被引动、共鸣!
“就是现在!”
朱高煦福至心灵,知道这或许就是等待已久的“共振”契机!洪武那边,朱元璋因马皇后弥留而精神剧烈波动,意志场出现巨大缝隙和混乱;永乐这边,他自己也被引动心绪,精神处于高度活跃状态;加上近期因“北方”议题而渐起的朝堂纷争与战争阴云,整个永乐朝的“气场”也处于一种躁动不安中。
天时、地利(精神层面的)、人和(扭曲的)似乎在这一刻出现了短暂的交汇!
他不再犹豫,将所有的心神、意志、以及这段时间淬炼的全部精神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进意识深处的那个“精神模型”之中!
目标:不是粗暴地冲撞,而是引导、放大这次偶然的共振!
方法:以自身为放大器,以道标印记为传导器,将朱元璋那暴烈绝望的意念波动,与自身翻腾的执念,以及隐约感知到的永乐朝“北方兵气”,进行短暂的、强行的调和与聚焦!
意图:在这股混合能量的巅峰时刻,不是撕裂,而是“叩门”——以最强烈、最不容忽视的“存在宣告”,狠狠地“敲击”洪武十五年秋那个时空节点,尤其是朱元璋本人的意志核心!
“轰——!!!”
省愆居内,并无实际声响。但朱高煦的身体却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双目却陡然爆发出惊人的神采,瞳孔深处,仿佛有星辰生灭、时空流转的幻影一闪而过!
他“看”到了!
不是模糊的感应,也不是破碎的片段,而是一副相对清晰、却如同隔着一层剧烈波动的水幕般的景象:
一座朴素而压抑的宫殿偏殿,药气浓得化不开。明黄的帐幔低垂,榻上隐约可见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身影。榻前,一个身穿麻衣、须发虬结、宛如受伤雄狮般的壮年男子,正死死握着妇人的手,双眼赤红,身躯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在微微颤抖。殿内跪满了御医和宫人,人人面如死灰,噤若寒蝉。殿外,秋风呜咽,落叶萧萧。
是朱元璋!是马皇后弥留之际!
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而且极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但朱高煦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将一道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精神、清晰无比、且直指朱元璋内心最深处恐惧与渴望的意念,沿着那共振的通道,狠狠地“砸”了过去!
那意念并非言语,而是一种高度浓缩的、直达本心的“信息包”,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却足以让任何父亲、任何帝王心神剧震:
“洪武大帝!允炆非雄主!若标早逝,稚子临朝,主少国疑,悍臣环伺,汝之天下,顷刻将倾!吾可救标!亦可固汝万世基业!信否?!”
这意念,直接掀开了朱元璋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梦魇之一——太子早逝,幼孙即位,朝局动荡,甚至可能重演主少国疑的悲剧!而“允炆非雄主”的判断,更是精准地刺中了他对孙儿能力的潜在疑虑(或许此时还未明确,但作为帝王,岂能不考虑)!
“呃啊——!!!”
景象中,那如雄狮般的朱元璋身躯猛然巨震,霍然抬头,赤红的双目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直直地“瞪”向了朱高煦意念传来的方向!他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惊骇、暴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彻底戳破心防后产生的、近乎狰狞的探究与狂乱!
“何方妖孽?!安敢……安敢妄言国本?!给朕滚出来!!!”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清晰的怒吼(意念层面),如同海啸般沿着共振通道反向冲来!这一次,不仅仅是精神冲击,更携带了洪武大帝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帝王杀意与真龙气运的反噬!
“噗——!”
朱高煦再也支撑不住,狂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向后飞起,重重撞在院墙上,又滑落在地。他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耳中、鼻中、甚至眼角都渗出鲜血,意识瞬间沉入无底深渊。
这一次的消耗与反噬,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身体几乎破碎,灵魂仿佛被那记携带帝王气运的怒吼震得支离破碎!
然而,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的那枚“时空道标”印记,在承受了这记恐怖的反冲后,非但没有崩碎,反而……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它变得更“亮”了,结构也似乎更“复杂”了一些,上面缠绕的,除了他自己的精神烙印和朱元璋的怒意,似乎还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洪武朝“真龙气运”的驳杂印记,以及……一道清晰无比的、被“敲开”了一条缝隙的“门”的虚影!
那“门”,通向的正是他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洪武十五年秋,坤宁宫偏殿,马皇后弥留之榻前!
几乎在同一时刻。
遥远的洪武时空,坤宁宫偏殿。
就在马皇后呼吸即将停止的刹那,紧握着妻子手的朱元璋,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霍然站起,双目如电,扫视虚空,仿佛要揪出那个胆大包天、竟敢在他心神最脆弱时刻,以如此诛心之言刺入他灵魂的“东西”!
殿内所有人都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狂暴举动吓得魂飞魄散,连哭泣都忘了。
马皇后似乎也被这动静牵动,微弱地动了动手指,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朱元璋猛地回头,看向妻子,又看向虚空,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表情扭曲变幻,惊怒、杀意、恐惧、以及一丝被那“妖言”勾起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战栗的、对“改变可能”的疯狂悸动,交织在一起。
“传……传朕口谕!”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封锁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所有御医,给朕守在殿外!皇后……朕要她活着!不惜一切代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幽光,补充道:“另外……给朕秘密搜寻天下奇人异士!真正的,有本事的!告诉他们,若能显圣救厄,朕……许以国公之位!”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中。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这是真的被逼到绝境,开始相信怪力乱神了吗?
朱元璋不再解释,他转身,再次看向妻子苍白的面容,又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某个虚无的、刚刚与他产生了一次凶险而诡异接触的“存在”。
允炆非雄主……标儿……万世基业……
那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不管你是什么……”朱元璋对着虚空,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嘶哑低语,眼中燃烧着混乱而危险的光芒,“你若真有能耐……就来朕面前说!若敢戏弄于朕……朕便穷搜天下,焚尽典籍,也要将你揪出来,碎尸万段,魂飞魄散!”
两个时空,因为一次在极度情绪与混乱能量下的强行共振与“叩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而危险的纠缠。
朱高煦赌上了半条命,终于在洪武大帝的心防上,撬开了一道缝隙,留下了一道染血的、充满诱惑与威胁的“门”。
而朱元璋,在极致的悲痛与恐惧中,对着未知的“鬼神”,迈出了妥协与交易的危险一步。
风暴,已然不再是酝酿。
它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现实的门槛。
省愆居内,生死不知的朱高煦身旁,秋叶被寒风吹起,打着旋儿,悄然覆盖了他染血的身躯。
而北方天际,铅云低垂,今年的第一场霜,似乎真的要提前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