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愆居内的血腥气,直到次日午后才被进来送饭的哑仆发觉。那年轻的哑仆推开门,看到瘫在床边、身下地面一滩暗红血迹、面无人色的朱高煦时,吓得手中的食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连滚爬爬地冲出去找人了。
很快,宗人府右宗正朱楧带着太医,在一队锦衣卫的“陪同”下匆匆赶到。看到屋内的景象,朱楧的老脸也白了,连忙催促太医上前诊治。锦衣卫小旗则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异常。
太医这次诊脉的时间格外长。脉象虚浮紊乱,气血两亏,五脏俱损,比上次高烧刚退时还要糟糕数倍,简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掏空了本源。可外伤明明已经愈合,室内也无打斗痕迹,这伤势从何而来?
“殿下……殿下这是……”太医额角见汗,犹豫着看向朱楧。
朱楧也是心惊肉跳,皇帝严令不能让汉王死,可眼下这情形……“不惜一切,用最好的药!务必把人救回来!”他只能如此下令,同时严厉叮嘱哑仆和老宦官加倍小心伺候,并立刻将情况通过锦衣卫渠道密报皇帝。
接下来的数日,省愆居几乎成了半个医馆。太医每日两次前来诊视换药,用的都是宫里最上等的参茸补剂、安神良方。朱高煦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或半昏迷状态,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喂药喂食都需要人撬开牙关,小心翼翼进行。
朱楧和锦衣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们不知道这位爷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的,但人要是真死在这里,他们都脱不了干系。锦衣卫加强了对省愆居的监控,甚至夜间都有人轮班在院外值守,监听里面的动静。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高煦这次恐怕凶多吉少时,他那被“时空反噬”和“帝王怒意”双重冲击而濒临破碎的身体与精神,却展现出一种顽强的、近乎野兽般的生命力。
每一次从昏沉中短暂清醒,他都强迫自己吞咽下那些苦涩的汤药和流食。意识模糊时,前世烈火焚身的痛苦和洪武大帝那隔空的精神怒吼,便会交替出现,如同最残酷的锻锤,反复敲打着他近乎涣散的意志。但他灵魂深处那一点“不甘”的火焰,却始终未曾熄灭,反而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与压力下,被淬炼得更加凝聚、更加冰冷。
渐渐地,昏睡的时间开始缩短,清醒的时刻变长。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动一动就浑身虚汗,但他能感觉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
那被强行建立又粗暴斩断的时空联系,并非毫无痕迹。他隐约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深处,似乎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刻痕”或“通道”的残留印记。这印记连接着那个特定的时空坐标——洪武十五年秋,南京皇宫,坤宁宫偏殿,马皇后病榻之侧。
这印记非常不稳定,且带着被朱元璋精神冲击后的凛冽“痛感”,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般的路标。朱高煦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这次惨烈尝试的“成果”——一个用他半条命和朱元璋的惊怒,共同“烙”下的、指向明确却危机四伏的时空道标。
他开始尝试,在能够集中精神的时候,以最微小的幅度,去“触碰”和“温养”这个道标印记。不是再次建立联系,而是像擦拭一件脆弱古物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维持它的“存在感”,并尝试理解它的“结构”。
这个过程同样伴随着精神的刺痛和疲惫,但比起强行建立连接时的狂暴消耗,已属温和。他发现自己对精神力的控制,在这种反复的、精细的“操作”下,竟有了缓慢的提升。感知变得更加敏锐,内视更加清晰。
他也开始有意识地“阅读”那道标印记上残留的“信息”。除了明确的时空坐标,他还隐约能分辨出几种交织的情绪底色:马皇后病危的哀伤与衰败,朱标的焦虑与无力,宫人的恐惧,以及最浓烈、最鲜明的——朱元璋那混合着悲痛、暴怒、以及一丝被触及逆鳞后升起的、近乎偏执的警惕与掌控欲。
“帝王之怒,隔世犹灼……”朱高煦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逐渐泛黄的树叶,心中冷笑。很好,就是要你记得,要你疑惑,要你如鲠在喉!
他需要让这个“道标”更稳固,更需要让自己在下一次尝试时,拥有更充足的“资本”。他开始更加系统地进行恢复和锻炼。
身体上,他遵循太医的嘱咐,按时服药进补,并在体力允许的范围内,从床上坐起,到屋内慢走,再到小院中缓缓活动筋骨。每一次行动都伴随着虚弱和疼痛,但他毫不在意。
精神上,他将大部分时间用于静坐冥想。不再盲目冲击或广泛感应,而是专注于两件事:一是继续“温养”那道标印记,使其存在感逐渐清晰、稳固;二是反复锤炼自身的精神力,尝试将其变得更加凝实、柔韧,如同将散沙聚合成团,再百炼成钢。他借鉴了前世听闻过的一些粗浅的养生法、兵家凝神诀,甚至从佛道经文中寻找灵感,糅合成一套适合自己的、笨拙却有效的精神淬炼法门。
他的“安静”与“配合”,再次让外界观察者感到困惑。宗人府和锦衣卫的密报陆续传回:汉王伤势极重,险死还生,但求生意志颇强,恢复速度异于常人;日常行为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静坐,似在养神,无狂躁之举;与哑仆无交流,对送来之物无特别要求。
这份报告摆在朱棣的案头时,已是朱高煦“第二次重伤”后的第十天。
武英殿内,朱棣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你怎么看?”朱棣指着那份密报,目光深沉。
纪纲谨慎地回答:“陛下,汉王殿下此番伤势来得蹊跷。太医反复查验,确无外伤加重或中毒迹象,似是……内耗过度,心神巨创所致。与其月前在东宫爆发那‘邪术’后的症状,有相似之处,但更为严重。”
“内耗过度?心神巨创?”朱棣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在宗人府那方寸之地,与世隔绝,如何能内耗至此?难道真是那‘邪术’反噬?”
“臣……不敢妄断。”纪纲低头,“但汉王殿下恢复之速,确异于常理。且其静坐之时,气息沉凝,有时……臣派去的观察者回报,靠近其院落时,会莫名感到一丝心悸压抑,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窥视,却又找不到来源。此感觉转瞬即逝,且并非人人都有,故此前密报中未敢轻言。”
朱棣的眼神骤然锐利:“心悸压抑?无形窥视?”他想起东宫那日自己刺剑时的凝滞感和那些幻影。“莫非……他即便被囚,那‘邪术’亦能被动护体,或仍在暗中修炼?”
这个猜想让朱棣心中警铃大作。一个拥有非常手段、行为莫测、且对自己和太孙怀有深仇大恨的儿子,即使被囚禁,也如同一头蜷伏在阴影中的毒龙,不知何时会再次亮出獠牙。
“加派一倍人手看守省愆居。”朱棣冷冷道,“告诉朱楧,没有朕的手谕,哪怕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太医诊治,必须有锦衣卫在场监视全过程。另外……”他顿了顿,“想办法,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查验他日常接触的所有物品,饮食、衣物、用具,看看有无异常。”
“是!”纪纲领命,又请示道,“陛下,太子殿下那边,近日又递了牌子,想请旨探视汉王,至少送些东西……”
“不准。”朱棣断然否决,“告诉他,老二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让他管好东宫,安抚好瞻基便是大功。”
“是。”
纪纲退下后,朱棣独自站在殿中,望向宗人府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他第一次对某个事物产生了超出掌控的不安感,而这份不安,竟来源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老二,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他低声自语,语气中除了帝王的猜忌,竟也隐隐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未知力量的忌惮。
就在朱棣加强监控、疑云密布的同时。
遥远的洪武时空,应天皇宫。
坤宁宫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马皇后的病情并未好转,反而在入秋后,因一场小小的风寒而急转直下,已连续数日水米难进,仅靠参汤吊命。太医院的御医们已经换了好几茬,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就被暴怒的皇帝拖出去砍了。
朱元璋双眼赤红,胡须虬结,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日夜守在坤宁宫外,脾气暴躁到了极点。他亲自过问每一个药方,斥责每一个他认为不够尽心的宫人,甚至因为一点小事就杖毙了两个太监。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他那滔天的悲痛与随时可能爆发的戾气之下。
然而,无人知晓,在朱元璋那暴怒的外表之下,内心还翻腾着另一股焦灼——对那夜诡异“幻听”的耿耿于怀。
“事关国本!马皇后有救!朱标寿数可延!”
那几句话,如同魔咒般,时不时就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最初,他将其归咎于过度忧心产生的幻听,并为此进行了残酷的清洗和排查,处决了几个疑似“妖言惑众”的方士,也敲打了不少大臣。
但马皇后病情日益沉重,太医院束手无策,朱标也因为忧心母亲和承受父亲的压力而迅速消瘦下去。现实的绝望,反而让那荒诞的“幻听”,在他心中滋生出一种病态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阴影。
万一呢?万一那不是幻听呢?万一……这世上真有超越凡俗的力量,能救回他的妹子,能保住他的标儿?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野草般疯长。尤其当他在深夜独自一人,看着爱妻奄奄一息的模样时,那份帝王的霸气和绝对理智,也会被最深切的无力感暂时侵蚀。
他开始做一些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情。他秘密召见了一些真正有修为、名声不显的山野僧道(而非朝堂上那些阿谀之辈),询问是否有“通幽”、“感应”、“禳灾”之法,甚至隐晦地提及“预知”、“异闻”。结果自然大多是徒劳,反而让他更加烦躁。
他也更加留意皇宫内的“异常”。那夜之后,他总觉得坤宁宫附近,偶尔会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徘徊,但当他凝神去探查时,却又空空如也。这感觉让他更加确信,那夜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
“到底是什么东西……”朱元璋站在坤宁宫廊下,望着秋夜清冷的星空,眼中血丝密布,低声嘶语,“若真有鬼神,若要交易……朕富有四海,九五至尊,你要什么?!只要能救回妹子,保住标儿……朕……”
他没有说完,但那紧握的、青筋毕露的拳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暴露了他内心某种防线的松动。
为了他在乎的人,这位以铁血无情着称的开国大帝,或许并不介意……与“鬼神”做一场交易。
时间,在两个时空各自压抑、猜疑、酝酿的氛围中,又滑过了半个月。
永乐这边,已近深秋。宗人府内的树叶落尽,更显萧瑟。
省愆居内,朱高煦的脸色虽然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眼神中的虚弱已基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与内敛。他肩头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身体的力气恢复了七八成,在小院中活动时,步伐已然沉稳。
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经过近一个月的潜心“温养”与淬炼,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力总量提升或许有限,但“质”与“控”却有了长足进步。那道指向洪武的“时空道标”印记,如今在他意识深处,已如同一点稳定的、微缩的星辰,虽然依旧带着凛冽的“帝怒”寒意,但结构清晰,触手可及。
他能够更精细地感知这道标传递来的、遥远时空的模糊“背景音”:那始终萦绕不散的浓郁药味和衰败气,那持续的低气压和隐忍的悲泣,以及……朱元璋那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加掩饰的狂暴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走向偏执的“探寻”意念。
“火候……差不多了。”朱高煦站在小院中,仰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他能感觉到,洪武那边,马皇后的生命之火,已如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朱元璋的耐心和理智,也即将被耗尽。
而他自己,经过两次重伤的淬炼和这段时间的积蓄,无论是身体、精神,还是对那时空道标的掌控,都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虽然远未到巅峰,但已堪一用。
下一次尝试,不能再是隔空的、模糊的意念冲击。那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容易被朱元璋误解和反噬。
他需要的是……真正的“跨越”。至少,是部分意识的“投射”,或者更稳定、信息量更大的“沟通”。
但这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精确的定位,以及……一个更合适的“契机”。
他需要一场“风暴”,一场能同时搅动两个时空、提供巨大能量和混乱以掩盖他行动的“风暴”。
朱高煦的目光,缓缓转向北方。这个季节,草原上的北元残部,是否又在蠢蠢欲动?朝堂之上,关于北伐的争论,是否又该甚嚣尘上了?
也许……他可以“帮”自己的父皇,还有那位隔着时空的皇祖父,做一个决定。
一个念头逐渐成型。他需要制造一个事件,一个足以吸引永乐朝全部注意力,甚至可能引动某些“气运”或“煞气”的事件,以此为“掩护”和“助推”,尝试他的下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冒险的时空连接。
他转身走回屋内,铺开纸笔——这是宗人府按例提供的,他一直未曾动用。
沉思片刻,他提笔,没有写任何实质内容,只是在洁白的宣纸上,画下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支箭,箭头直指北方。然后在箭杆旁,写下一个字:“霜”。
秋尽冬来,霜降杀伐。
画完,他将笔一扔,静静等待墨迹干透。然后,他将这张纸细细地、反复地折叠,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纸块。
接下来的几天,他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在每日哑仆来送饭时,他会用指尖,看似无意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几下,节奏古怪。那年轻哑仆起初茫然,但几天后,似乎若有所悟,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低头收拾碗筷的速度快了些。
朱高煦知道,这个哑仆,很可能就是那老宦官背后之人安排的“眼睛”之一,且受过一些简单的训练。他敲击的,是一种极其简陋的、军中偶尔用来传递简单信号的暗码,核心意思是:“北”、“急”、“递出”。
他不知道这哑仆能否理解,是否会冒险传递。但这不重要,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步闲棋。他要的,是让某些人知道他“不安分”的心思,尤其是对“北方”的关注。
果然,这张画着箭矢和“霜”字的纸条,以及汉王敲击桌面的异常举动,很快被密报给了锦衣卫,旋即呈到了朱棣面前。
“北方?霜?”朱棣看着那简单的图案和字,眉头紧锁。老二被关在宗人府,竟然还在关注北边?他是想暗示什么?北元异动?还是……他想借此吸引朕的注意力,图谋别的?
“纪纲,北边最近有什么异常?”朱棣问。
“回陛下,边境哨探确有回报,鞑靼部阿鲁台最近吞并了几个小部落,马匹膘肥,似有南窥之意。兵部已在商议加强边防,但尚未有定论。”纪纲答道。
朱棣眼神一闪。老二的消息来源早已被切断,他是如何“知道”北边可能不宁?难道真是凭直觉或军事嗅觉?还是……他那“邪术”,连这个都能“看”到?
无论哪一种,都让朱棣心中的疑虑和不安更深。这个儿子,哪怕被囚禁,也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在不断地搅动着周围的局势。
“加强边境戒备,令丘福、朱能加紧操练兵马。”朱棣下令,“另外,给朕盯死省愆居!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
一场由朱高煦有意无意间落下的石子,开始在这两个时空的深潭中,漾起越来越明显的涟漪。
北方的战云在永乐朝开始凝聚。
洪武朝的坤宁宫内,死亡的气息日益浓重。
而沟通两者的,只有一个被幽禁的亲王,和他那以血与火为薪柴、点燃的疯狂道标。
风暴的眼,正在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