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神捕司内的空气比下雨时更加阴冷潮湿。
叶冰裳一夜未眠。
她面前的桌案上,只放着一件物证——从“泥鳅”尸体旁捡回来的,半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干粮。
她闭上眼,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雨巷中的那场交锋。那个黑衣刺客的剑法,没有一招是多余的,每一剑都像是经过千百次计算,精准地格挡在她的刀锋之上。那不是江湖人的路数,更像……一种专门为了杀戮和防御而生的死物。
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
“大人,”副手张正一脸晦气地走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挫败,“全断了。江州府那边,所有和‘假水匪’有过接触的人,一夜之间,非死即失踪。手法……和京城这边一模一样。”
他看着桌上那具冰冷的尸体,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这帮畜生做事也太绝了!这背后到底是谁,手眼通天啊!”
“他们越是想掩盖,就说明他们越是害怕。”叶冰裳睁开眼,眸子里没有半分气馁,反而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她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大乾疆域图前。
“张正,你有没有想过,一群饿得连树皮都啃的灾民,为什么要去劫一艘戒备森严的贡船?”
张正一愣:“为了活命呗,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不。”叶冰裳摇了摇头,她的手指,从鄱阳水域,一路向南,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的一个地方——江南,苏杭。
“他们不是去抢劫的。他们是在求救。”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他们想把事情闹大,想让官府,想让我们,看到他们。”
“看到他们?”张正更迷糊了,“看到他们什么?”
叶冰裳没有回答。她转身回到桌案前,提笔写下了一道密令,用火漆封好。
“传我的手令,动用‘雀网’,给我查江南织造府!”
“雀网”是神捕司耗费数十年心血,秘密安插在全国各地的眼线网络,非惊天大案绝不动用。
张正心头剧震,他知道,大人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查什么?”
“查近三年来,织造府所有的采买记录、劳役名册、工匠户籍……我要知道,那些华美绝伦的云锦,到底是用什么织成的!”
……
等待消息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京城的天气放了晴,国公府里,蓝慕云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模样。他今天嫌府里的厨子做的菜不好吃,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明天又突发奇想,要在家里的池塘里养几条从东海运来的观赏鱼,折腾得整个国公府鸡飞狗跳。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所有的风波,也忘记了妻子那越来越冷的眼神。
叶冰裳每天按时回府,看着他在那里上蹿下跳地表演,心中却不起丝毫波澜。
她在等。
等那只从江南飞回来的信鸽。
第七天深夜,当她正对着一盏油灯,反复推演那晚刺客的剑招时,窗外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咕”声。
来了。
叶冰裳推开窗,一只灰色的信鸽落在窗台,它的一条腿上,绑着一个比小指还细的竹管。
她取下竹管,展开里面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布。
房间里很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叶冰裳的目光,从绢布的第一行开始,缓缓向下移动。
她的脸色,也随着目光的移动,一寸一寸地,变得苍白。
绢布上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有一串串冰冷而触目惊心的数字。
“征辟流民三千八百人,入织造府为奴。”
“设‘苦役营’,日夜劳作,不得歇息。”
“凡有怠工、逃跑、患病者,鞭挞而死,弃尸荒野。”
“半年内,死者一千二百余人。”
“……所产‘雨过天青’云锦一百匹,其色泽,乃以少女发油浸染,七日不散……”
原来,那些“假水匪”,根本不是水匪,他们是九死一生从那个人间地狱里逃出来的苦役!他们不是想抢劫,他们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撞开这遮天的黑幕!
叶冰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张轻薄的绢布,此刻却重如千钧。
她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看到江南织造府那不见天日的工坊里,无数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织机前麻木地劳作;仿佛能听到皮鞭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绝望的哀嚎。
那华美绝伦、进贡给宫中贵妃的云锦,哪里是什么贡品?
那分明是用上千条人命的白骨,和无数人的血泪,织成的一匹匹裹尸布!
一股巨大的恶心和寒意涌上心头,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不适,逼迫自己看到最后。
绢布的末尾,是关于江南织造使孙廉的调查结果。此人贪婪成性,胆大包天,而他之所以敢如此妄为,是因为背后有京城的通天人物做靠山。
密报的最后一部分,是“雀网”查抄到的,孙廉与京城往来的秘密账本誊抄。
每一笔黑钱的流向,都清晰地记录在案。
而那个最终的收款方,那个为孙廉提供保护,并从中分走七成利钱的名字,只有三个字。
奇珍阁。
轰!
叶冰裳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如果说,之前的投毒案,大皇子谋反案,蓝慕云都只是一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运气极好的旁观者。
那么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
他是这场滔天罪恶的源头,是那座白骨累累的人间地狱,最大的股东和受益人!
他每天在国公府里挥霍的银钱,他买回来的那些名贵字画、珍奇古玩,甚至是他递到自己面前的那面水银镜……每一文钱,都沾着江南上千名无辜百姓的血!
“呵……呵呵……”
叶冰裳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她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他不是在躲避她的调查,他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甚至……是故意把这个案子抛到她的面前,就是想看看她查到真相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想让她看到这大乾王朝根子里的腐烂,想让她看到这盛世之下的累累白骨。
这个男人……他不是魔鬼。
他比魔鬼,要可怕一万倍!
叶冰裳缓缓地,将那张绢布攥成一团,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流出血来也毫无知觉。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隔壁那间依旧灯火通明的卧房。
那里,住着她的丈夫。
也住着,她此生,必须要亲手抓捕归案的头号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