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裳的无声调查,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让蓝慕云感到了些许的……无聊。
他不怕她查,甚至期待她查。一个全力以赴的对手,才能让这场游戏变得有趣。可现在,她似乎陷入了僵局,像一只找不到猎物踪迹的雌豹,在原地焦躁地打转。
这可不行。
一潭死水,容易滋生出预料之外的怪物。他必须主动投下一颗石子,让水面重新泛起他所希望看到的波澜。
奇珍阁,密室书房内。
蓝慕云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琉璃杯,杯中殷红的酒液轻轻晃动。
“江南那位新上任的织造使,最近有什么孝敬?”他懒洋洋地问。
侍立一旁的秦湘,早已习惯了公子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方式。她垂首应答,声音平稳:“回公子,孙织造前日刚送来密信。他已按照您的吩咐,动用江南织造府最好的工匠,赶制出了一百匹顶级的‘雨过天青’云锦。他想将这批云锦作为贡品,献给宫里的贵妃娘娘,但又怕路途遥远,普通镖局不牢靠,想请我们奇珍阁的船队代为承运,以保万全。”
“想让我们当免费的保镖?”蓝慕云轻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个孙廉,倒是会算计。他也不想想,没有我,他现在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当九品芝麻官呢。”
这位江南织造使孙廉,正是蓝慕云通过秦湘的商业网络,在新皇登基后,一手扶持上去的棋子。一个典型的贪官,有野心,有手段,但根基不稳,急需京城的靠山。
“替我回信,”蓝慕云将琉璃杯随手放在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告诉他,这趟镖,我们奇珍阁接了。不仅要接,还要给他办得漂漂亮亮的。”
秦湘心中一动,她知道,公子的“漂漂亮亮”,往往意味着腥风血雨。
“请公子示下。”
蓝慕云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让船队出发后,在途经鄱阳水域时,放缓船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第二,安排一场‘意外’。让我们的船队遭遇一伙‘水匪’,双方‘激战’一番。结果嘛,自然是我们奇珍阁的护卫英勇无敌,‘水匪’落荒而逃,但要记得,得给官府留下几具‘水匪’的尸体当功劳。”
秦湘的呼吸微微一滞。
让船队遇袭,却不是为了劫货,反而是为了留下尸体?
这是何等诡异的安排。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奴婢明白了。”
“去办吧。”蓝慕云挥了挥手,“动静弄得大一点,务必要让案子第一时间报到神捕司,送到我那位好娘子的案头上。”
“是。”
秦湘躬身退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公子这是……在主动给叶冰裳递案子?
他到底想做什么?
……
三日后,神捕司。
副手张正步履匆匆地走进卷宗室,脸上带着几分喜色。
“大人,大喜事啊!”
叶冰裳正对着一张京城地图出神,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张正早已习惯了自家大人的冷脸,自顾自地兴奋道:“刚刚接到江州府的加急文书!国公府,哦不,是奇珍阁的船队,在运送贡品云锦的途中遭遇水匪!奇珍阁的护卫训练有素,与水匪激战一场,不仅保住了贡品,还当场格杀了五名水匪,大获全胜!江州知府在文书里把奇珍阁都夸上天了,说蓝公子虽然……咳,为人是胡闹了点,但这手下的产业和人,是真给朝廷长脸啊!”
这本是一桩功劳,换做平时,神捕司上下都会松一口气。
可叶冰裳在听到“奇珍阁”三个字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她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张正:“死了五个水匪?”
“是啊!”张正点头如捣蒜,“尸体已经由江州府的仵作验过了,卷宗里附了验尸格目,千真万确!大人您看,这蓝公子,总算是干了件人事!”
叶冰裳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而是伸出手:“卷宗给我。”
她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快速浏览。当她的目光落在验尸格目上时,动作猛然顿住。
“骨瘦如柴,状若饥民……”
“身上有陈旧性鞭挞伤痕,多达数十处……”
“手掌及指节处有非兵刃造成的陈旧磨损,似长年劳作所致……”
“胃内容物仅有少量水草、树皮……”
一行行描述,像一把把尖锐的锥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张正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挠了挠头,不解地嘀咕:“这……这水匪的日子也太惨了吧?比咱们京城外的灾民还不如。干这刀口舔血的买卖,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叶冰裳“啪”地一声合上了卷宗。
“这不是水匪。”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正一愣:“啊?可江州府那边……”
“一群连饭都吃不饱,常年被鞭打的苦力,哪里来的力气和胆子,去劫一支拥有精锐护卫的贡品船队?”叶冰裳站起身,在压抑的卷宗室内来回踱步,脑中无数线索疯狂交织。
“这说不通。除非……他们根本不是去抢劫的。”
“那他们是去干嘛的?送死吗?”张正被绕晕了。
送死……
叶冰裳的脚步猛地停住。
她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想通了某个关键。
对,就是送死。
这不是一场遭遇战,而是一场被精心安排的、以剿匪为名的……屠杀!
有人想让这些“水匪”死,并且要死得“合情合理”,死在官府的卷宗记录里。
而蓝慕云的船队,恰好就成了执行这场屠杀的刀!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之前调查蓝慕云时那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再次笼罩了她。但这一次,还多了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惊悚。
她猛地回过头,看向那张京城地图,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国公府的位置。
她的丈夫,那个躺在她身边,会因为一个噩梦而惊醒,会拿着一面镜子傻乐的男人。
他到底在下一盘多大的棋?
“立刻备马!”叶冰裳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另外,传我的令,调阅江南织造府近三年的所有卷宗,特别是……关于劳役征用和物料采买的部分!我要知道,那些华美的云锦之下,到底是用什么织成的!”
她终于明白了。
蓝慕云不是在躲避她的调查。
恰恰相反,他是在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主动向她展示着什么。
这个案子,不是他想掩盖罪证的败笔,而是他故意抛出来的一个新的谜题。
一个血淋淋的,专门为她叶冰裳一个人设置的谜题。
他想让她看到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次,叶冰裳的心中不再仅仅是挫败和怀疑,更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战栗。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