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捕司,卷宗室。
这里是整个大乾律法的神经中枢,存放着京城内外数十年来的所有案件记录。往日里,即便是白天,这里也总是阴冷而肃静,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而今夜,这里却灯火通明。
叶冰裳一袭窄袖劲装,立于如山般堆积的卷宗前。她的面前,铺满了关于蓝慕云名下所有产业的资料,从三年前第一家铺子的地契,到如今奇珍阁每一笔大额交易的流水,无一遗漏。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墨香,混杂着一股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
一名心腹捕快,也是她的副手,张正,正满头大汗地汇报着最新的调查结果。
“大人,奇珍阁的账,我们请了户部最好的三位账房先生,连着核了三天三夜……”
张正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难以置信的疲惫和困惑,“结果是……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叶冰裳的声音没有波澜,她只是拿起一份账册,指尖划过上面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是的,大人。”张正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每一笔进项,每一笔支出,都有据可查,人证物证俱全。就连……就连他们缴纳的税款,都比朝廷规定的数额,要多出半分。账房先生说,他从业三十年,就没见过这么干净的账本。这……这简直是咱们大乾的良心商家,业界楷模啊!”
说到最后,“良心商家”四个字,张正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一个靠败家闻名京城的纨绔,名下的产业居然是良心商家?这话说出去,阎王爷都得笑得从地府里爬出来。
叶冰裳放下账册,沉默不语。
她当然知道这账本有多干净。因为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一个精心擦拭过的犯罪现场,连一丝灰尘都不愿意留下。
这背后,必然有一个顶级的财务高手在操盘。
那个叫秦湘的女人,果然不简单。
“查他身边的人。”叶冰裳下达了新的指令,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开始,所有接触过的人,都给我查个底朝天。”
“是!”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神捕司为中心,悄然撒向了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
调查持续了半个月。
结果,却让整座神捕司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蓝慕云的贴身仆人蓝安,查了。此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除了对自家公子愚忠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去街头茶馆吹牛,把蓝慕云那些逛青楼、斗蛐蛐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地讲给街坊听,每次都能收获一片“哎呀这孩子没救了”的惋惜声。
国公府的老管家钟叔,查了。在国公府待了四十年,看着蓝慕云长大,背景比雪还白。每天唉声叹气,一边为老公爷的英名毁于一旦而痛心,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替蓝慕云收拾各种烂摊子。
就连厨房里那个负责给蓝慕云炖补品的王大娘,神捕司都派人去查了她祖上三代。
最后,所有的焦点,都落在了那个新晋的大掌柜,秦湘身上。
她的身世确实可怜。江南富商之女,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被贬为官奴,流落到京城。在人牙市场被蓝慕云“慧眼识珠”买下,因其出众的算学和经营能力,一步步被提拔为奇珍阁的大掌柜。
所有环节都有据可查,所有证人证词都相互印证。她就像一个励志故事的女主角,从泥沼中爬起,凭借自己的才华获得了新生。
“大人,”张正将最后一份卷宗呈上,神情复杂,“这个秦湘……我们派人去她的家乡江南查过了,她确实是商贾世家出身,从小就对数字极为敏感,十岁就能帮着家里核对账目,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奇才。”
“所以,”张正小心翼翼地措辞,“奇珍阁的账目做得如此漂亮,似乎……也合情合理。”
叶冰裳看着秦湘的卷宗,久久不语。
一个商业奇才,甘心为一个纨绔败家子卖命?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合理。
可是,证据呢?
半个月来,神捕司动用了所有力量,几乎是将蓝慕云的人生用筛子过了一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他的人生轨迹,就像一本写给外人看的流水账。清晰,简单,愚蠢。
每一天,他不是在醉仙楼和苏媚儿“探讨人生”,就是在街头为了一只蛐蛐和别的纨绔大打出手。他败家的手法层出不穷,创造的笑话日日更新。
他就像一团迷雾,你看得见他,甚至能感受到他那令人火大的存在感,可当你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这种无力感,让叶冰裳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可是叶冰裳,是令京城所有罪犯闻风丧胆的第一名捕。她能从一粒尘埃中找到凶案的线索,能从一句谎言中洞悉人心的诡诈。
可面对自己的丈夫,她却束手无策。
夜深,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国公府。
刚踏入卧房,就看到那个本应该在奇珍阁“留宿”的男人,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床上,手里还拿着一面崭新的铜镜,正美滋滋地照着自己。
“哎呀,娘子回来了?”
蓝慕云一骨碌爬起来,献宝似的将铜镜递到她面前,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欠揍的笑容。
“你看你看,这是为夫花了一千两银子,专门从波斯商人手里淘来的宝贝!叫什么……哦对,水银镜!比咱家那破铜镜照得清楚多了!你看,连你脸上的小绒毛都能看见!”
他靠得很近,身上带着一股酒气和熏香混合的浪荡味道。
叶冰裳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看着他脸上那副天真又愚蠢的表情。
就是这张脸,在公堂上,表现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就是这张脸,在背后,却能布下如此天衣无缝的局,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巨大的反差和割裂感,让叶冰裳的胸口感到一阵窒息。
她绕过他,径直走向内室,声音冷得像冰。
“拿开,我累了。”
蓝慕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哎,娘子你别走啊!为夫这也是为了讨你欢心嘛!你不喜欢镜子,那明天我给你买匹汗血宝马回来?”
回应他的,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蓝慕云脸上的笑容,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缓缓消失。他把玩着手中的水银镜,镜子里映出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知道,他的好娘子,快要被逼到极限了。
而被逼到极限的猎人,要么放弃,要么……变得更加疯狂。
他很期待,她会是哪一种。
而在另一间房里,叶冰裳站在窗前,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她的脸颊。
张正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大人,会不会……真的是您想多了?蓝公子他……或许真的只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纨绔,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运气好罢了。”
运气?
一次是运气,两次是巧合。
三次,四次,那就一定是必然!
叶冰裳缓缓握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不。”
她对着窗外的黑夜,一字一句地低语,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一定有我没发现的线索,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