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安静下来需要多久?
对林默来说,答案是三十七秒。
从最后一辆警车闪着尴尬的灯光,拖着一堆被重新定义为“豆腐”的废铁离开,到整条街巷重新被午后的慵懒和蝉鸣占领,不多不少,三十七秒。
“不语书店”的旧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却隔绝不了那些黏在他背后的视线。恐惧、敬畏、好奇,还有那种最伤人的疏远。林默不用回头看,就能感觉到那些曾经熟悉的街坊邻居,像是在围观一只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怪物,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然后拉着自家的孩子匆匆走开。
他早就习惯了。孤独是他的背景色,从小就是。
他瘫倒在那张吱嘎作响的老旧躺椅上,闭上眼睛。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尘埃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这是他唯一能称之为“家”的气味。可现在,这个家里多了一点东西。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不是来自街坊,那种视线是具象的,有温度的。现在这种感觉,是冰冷的,无处不在的,仿佛整片天空,整个星球,都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而他,就是那只眼睛瞳孔里唯一的异物。一个bUG。一个病毒。
盖亚。世界意志。
林默对这个概念的理解,比任何神学家和哲学家都要深刻。这不是一个神,没有喜怒哀乐,它就是一套底层代码,一套维持世界稳定运行的操作系统。而他,刚刚用管理员权限,在它的代码上,打了一个粗糙、野蛮,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补丁。
【此地,钢铁的硬度与豆腐等同。】
现在想起来,林默都觉得有点后怕。这就像是直接修改了物理常量,虽然范围极小,时间极短,但这种行为的性质,无异于在一个精密到极致的系统内核里,注入了一段乱码。
他保住了书店,暂时。
但他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暴露了。从一个隐藏在人海里的匿名用户,变成了被系统最高权限锁定的红名玩家。
“杀毒程序”,快来了吧。
他疲惫地想着,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毁掉一辆推土机,对他精神力的消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被“盖亚”盯上所带来的压力,却像是整座喜马拉雅山压在他的灵魂上。他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在与整个世界的“常理”进行对抗。
……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但能解决制造问题的人。这句话显然是错的。
至少,星海地产不是一辆推土机那么简单。
第二天,没有新的施工队上门。取而代之的,是一通电话。
一个彬彬有礼,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和冰冷的声音。
“是林默先生吗?我是星海地产法务部的张律师。”
“是我。”林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一夜没睡好。
“关于贵书店的拆迁事宜,我方对昨日施工队遇到的‘意外’表示遗憾。但希望林先生明白,我们的所有手续都是合法合规的。城市发展是不可阻挡的趋势,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手续也合法合规。”林默淡淡地说,他指的是书店的地契和经营许可。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林先生,‘合法’这个词,也是有重量级的。我只是礼节性地通知您,最终的强制拆迁许可,我们会在三个工作日内拿到。届时,就不是一个施工队那么简单了。希望您能在此之前,做出‘明智’的选择。”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林默握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物理规则,还有另一套规则在运行——人类社会的规则。在这套规则里,他同样是个无权无势的弱者。星海地产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他的“合法”,变得“不合法”。
他不信邪。
接下来的两天,林默把自己关在书店里,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那样去战斗。
他开始上网查阅相关的法律条文,那些拗口、繁杂的文字像迷宫一样,让他头昏脑涨。他咨询了几个公益律师,对方在听完他的对手是“星海地产”后,都委婉地表示无能为力,或者干脆没了下文。
他试着给几家媒体打电话,希望能曝光这件事。但那些曾经以“为民发声”为口号的记者,一听到“星海”两个字,就立刻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需要“排期”、“审核”,然后石沉大海。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人类社会这张无形的大网里左冲右突,结果只是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每一次碰壁,都让他对这个世界多一分失望。他能看见组成世界的底层代码,却无法理清人类社会里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或许,后者比前者要复杂得多。
第三天下午,一张印着红色公章的公文,被一个面无表情的法院工作人员,贴在了书店的门上。
——强制拆迁执行令。
时间:明日上午九点。
林默站在门口,看着那张白纸黑字,阳光刺眼,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他输了。
在“人类”的规则里,他输得一败涂地。
苏晓晓来了,是傍晚的时候。女孩儿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脸上带着些担忧。
“林默哥,你……你还好吧?”她显然也看到了门上的那张通知,眼圈红红的,“我爷爷说,这帮人太欺负人了!他去找街道了,可是……”
可是没用。林默知道。
“我没事。”林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过饭盒,“谢谢你,晓晓。也替我谢谢老板。”
“林默哥,我们……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吗?”苏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个书店,我从小就在这里玩,我不想它被拆掉。”
看着女孩清澈的眼睛里蓄满的泪水,林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守护这里?
因为这里有他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因为这里是他躲避世界喧嚣的龟壳?
都是。但也不全是。
更是因为,这里有像苏晓晓和她爷爷这样的人。他们善良,弱小,相信公理和正义。他们是这个冰冷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暖色。如果连这样的地方都守护不住,那他拥有的这身看穿世界本质的能力,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个更高级、更孤独的囚徒罢了。
“放心吧。”林默伸出手,想像个大哥哥一样摸摸她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怕自己身上的那股“异常”气息,会沾染到这个干净的女孩。
他收回手,声音平静却坚定:“书店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苏晓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林默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他打开饭盒,是还温热的饭菜,很简单的家常菜,却有着他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像是要把这份温暖全部吞进肚子里,来抵御接下来要面对的整个世界的冰冷。
吃完饭,他将饭盒仔细地清洗干净,放在桌上。
夜色,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
林默站起身,走到了书店的窗边。窗外,星海地产那栋标志性的总部大楼,在城市的夜景中鹤立鸡群,像一柄插向上帝心脏的利剑,闪烁着资本的冰冷光芒。
他已经尝试过用“他们”的规则去战斗了。结果证明,那是一条死路。
那么,现在,该用“我”的规则了。
推土机事件,是一次愤怒之下的冲动反击,一次粗暴的示威。那是一种物理层面的对抗。
而这一次,他要玩得更高级一点。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变了模样。不再是物质的堆砌,而是无数条发光的线条,无数个闪烁的节点,无数段奔流不息的数据。这是一幅凡人无法理解的,宇宙的源代码图谱。
他开始“搜索”。
他的精神力像最高权限的搜索引擎,无视了物理的阻隔,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开始在庞大的城市数据流中,检索一个关键词。
【星海地产有限公司,关于“不语书店”地块的所有权证明文件及相关拆迁许可。】
这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实体。他要找的不是那几张纸,而是“拥有这些纸,就等于拥有这块地”的这个“概念”本身。
瞬间,无数无关的信息被过滤掉。他的“视野”穿透了钢筋水泥,穿透了防火墙和服务器,最终锁定在了一个点上。
星海地产总部大楼,第47层,特殊档案室,第三排,b-07号保险柜。
找到了。
林默睁开眼,眼底一片深邃。他没有打算潜入,那太蠢了。对于他来说,只要“认知”到达了,规则就可以被修改。
他穿上一件普通的外套,走出了书店,融入了城市的夜色里。
他没有坐车,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在感受,感受这个城市,感受这个世界。他在思考,思考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
每一次修改规则,都是对世界稳定性的挑战。盖亚的反噬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把钢铁变成豆腐,盖亚或许会派来一个能让“物质固化”的免疫体。那么,如果自己把一份“文件”从概念上抹去呢?
盖亚会派来什么?一个能“修正历史”的家伙?还是能“无中生有”的怪物?
他不知道。但他别无选择。
一个小时后,他站到了星海地产总部大楼的楼下。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霓虹,也反射出他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下班族,站在路边,仰望着这栋摩天大楼,眼神里没有羡慕,也没有憎恨,只有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冷静。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像一根无形的、最精细的探针,精准地刺向了47层那个保险柜里的那几张纸。
他“看”到了它们。牛皮纸袋,火漆印,钢印,以及上面打印的、代表着“权力”和“资本”的黑色宋体字。
他开始构思新的规则。不能是“消失”,也不能是“燃烧”,那太粗暴了,会留下能量的痕迹,就像在系统日志里留下了一行显眼的报错代码。
必须是……“自然”的。
要像一段优雅的代码,悄无声息地运行,得出结果,然后自我清除,不留任何痕迹。
林默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吟唱着某种古老的咒语。不,他是在编程,用世界上最高级的语言——现实本身。
【定义:构成‘星海地产有限公司所属,关于不语书店地块所有权及拆迁许可’等相关法律文件实体(包括但不限于纸张纤维、印刷油墨、塑料覆膜、公章印泥)的物质,其分子间范德华力,自此刻起,开始以不可逆的方式指数级衰减。】
【补充定义:此衰减过程的外部宏观表现,定义为‘纸张因湿度与微生物影响下的自然降解’。】
【补充定义:衰减完成时间,定义为……十分钟。】
完成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大脑,比上次要强烈十倍不止。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一次的定义,远比定义“硬度”要复杂,它涉及到了化学、物理、生物等多个领域的概念,要让它们逻辑自洽,消耗的精神力是恐怖的。
更让他心悸的是,天空中那只无形的“眼睛”,那来自盖亚的注视,几乎在一瞬间就从“监视”变成了“锁定”。
一股冰冷、致命的恶意,穿透了现实的维度,死死地钉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知道,自己已经从“待处理的bUG”,升级成了“最高优先级的病毒”。
“杀毒程序”……不,这一次,来的恐怕会是专门为他定制的“专杀工具”了。
林默没有停留,转身,再次汇入人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的背影,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萧索和决绝。
……
第二天,清晨。
阳光和往常一样,透过书店的窗户,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默坐在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平静。他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的好。
上午八点五十分,离通知书上写的九点,还有十分钟。
书店外,隐隐传来了一些骚动,但没有推土机的轰鸣,也没有大批施工人员的叫嚷。
林默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一个陌生号码。他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星海地产那位张律师气急败坏、几乎变了调的咆哮。
“姓林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林默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平静地问:“张律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少他妈给我装蒜!”对方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风度,“我们……我们的文件!关于那块地的所有文件!地契、许可、合同……全都没了!!”
“没了?”
“变成了一堆垃圾!一堆粉末!就像放了一百年,烂掉了!!”张律师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和崩溃,“安保系统没有任何记录!监控没有任何异常!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林默喝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很舒服。
“张律师,”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或许,你们的文件本来就是伪造的,所以才会‘见光死’呢?又或者,你们星海地产作恶多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你……你……”
“如果没有那些‘合法合规’的文件,今天的强制拆迁,应该就取消了吧?”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只传来粗重的喘息和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然后电话被狠狠挂断。
林默放下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向窗外,那张贴在门上的《强制拆迁执行令》,在晨风中轻轻摆动着。阳光照在上面,那红色的印章,显得格外刺眼。
但现在,它已经和它背后的所有“依仗”一样,变成了一张废纸。
书店,又一次保住了。
林默靠在躺椅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星海地产不会罢休,而那个被他彻底激怒的世界意志,更不会。
但至少,是现在。
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满了书香和阳光的书店里,他是安宁的。
为了守护这份安宁,他不惜与世界为敌。
就在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悸,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是盖亚那种宏大而冰冷的恶意锁定。
这是一种更具体,更凝聚,更危险的感觉。像是一把狙击枪的瞄准镜,从遥远的地方,跨越了因果,对准了他的眉心。
林默猛地睁开眼睛。
他知道,“杀毒程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