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苑惊变
西苑,蕉园。
当方平几乎是策马狂奔而至时,蕉园内外,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肃杀。往日的清幽雅致,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阴霾彻底笼罩。园门处,守卫的腾骧卫兵士比平日多了数倍,人人甲胄齐整,刀出半鞘,面色冷硬,眼神中透着压抑不住的惊惶与警惕。见到方平,为首将校连忙上前行礼,却不敢多问一句,迅速让开道路。
方平翻身下马,甚至等不及亲卫牵马,便将缰绳一扔,按着腰间天子剑,大步流星向园内澄心堂方向疾行。周淮安与一队亲卫紧随其后,人人神色紧绷,手按刀柄,目光如电,扫视着园中每一个角落。
通往澄心堂的游廊、月洞门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腾骧卫和锦衣卫的绝对心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心悸的气息。几名太医署的御医,正聚在澄心堂外的小偏厅内,低声、急促地讨论着什么,个个脸色惨白,额角见汗。见到方平,他们慌忙跪倒,却被方平挥手示意噤声,目光径直投向那扇紧闭的堂门。
堂门前,陈矩如同一尊石像,垂手而立,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眼中深藏的巨大惊惧,出卖了他内心的滔天波澜。见到方平,他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王爷!王爷!您可来了!陛下……陛下他……”
“陛下如何了?!到底怎么回事?!” 方平一把将他拉起,厉声问道,声音因急怒而有些变形。
陈矩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午时……午时刚过,陛下用了小半碗参粥,说是想批几份奏章。老奴便在一旁伺候笔墨。谁知……谁知陛下刚批了两份,忽然……忽然脸色一白,猛地咳嗽起来,接着……接着就喷出一大口黑血!然后……然后就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不省人事了!老奴吓坏了,连忙唤太医,将陛下移到暖阁龙榻上……太医们正在里面施救,可……可这都半个多时辰了,陛下……陛下还没醒啊!” 他边说边哭,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参粥?!” 方平瞳孔骤缩,“什么参粥?何人烹制?何人试毒?!”
“是……是御膳房按例进献的,陛下这几日精神不济,每日午后都用一小碗老山参熬的粥。一直是御膳房专设的‘药膳局’负责,由尚膳监太监王体乾亲自监管烹制、试尝。今日……今日亦如往常,王体乾试过后无恙,才呈上来的。老奴……老奴亲眼看着陛下用的,绝无旁人经手啊!” 陈矩急急分辩,他知道此事干系有多大,一个不慎,便是天塌地陷。
尚膳监?王体乾?方平目光如冰。尚膳监掌宫中膳食,王体乾是张鲸倒台后,陈矩提拔上来的心腹太监之一,按理说,不该有问题。可皇帝偏偏就在用了参粥后呕血昏迷!是参粥本身有毒,还是……有人用了更高明的手段?
“王体乾何在?药膳局一干人等,即刻全部锁拿,分开审讯!那碗参粥的残渣、碗碟、熬药的罐子,全部封存,交由太医和徐文远查验!今日经手陛下饮食、药物、乃至接触过陛下的所有太监宫女,一律看管起来,等候审问!” 方平语速极快,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是!是!老奴这就去办!” 陈矩连滚爬起,就要去安排。
“等等!” 方平叫住他,压低声音,眼中寒光四射,“封锁消息。对外,只说陛下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暂不见外臣。凡有敢泄露陛下真实病情半个字者,诛九族!西苑所有人等,许进不许出。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澄心堂百步之内!”
“老奴明白!明白!” 陈矩重重磕头,连滚爬地去了。
方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和翻腾的怒火暂时平复。他走到澄心堂门前,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血腥味,瞬间扑面而来。他闪身入内,反手关上门。
暖阁内,灯火通明。皇帝朱载堃躺在宽大的龙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中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灰,嘴唇却是深紫色。身上盖着明黄锦被,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几名身着御医官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围在榻前,有的凝神诊脉,有的以金针刺穴,有的低声商议,人人额头冷汗涔涔,脸上满是绝望与恐惧。叶向高也在一旁,面如死灰,死死地盯着榻上的皇帝,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
见到方平进来,几名御医慌忙欲跪。方平摆手制止,走到榻前,看着皇帝毫无生气的脸,心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喘不过气。他低声问:“院正,陛下……情形如何?”
太医署院正,一位年逾古稀、姓刘的老御医,颤巍巍地躬身,声音带着哭腔:“王爷……王爷……陛下……陛下脉象沉微欲绝,散乱无序,此乃……此乃毒邪攻心,元气溃散之绝症啊!老朽……老朽与同僚已用金针护住陛下心脉,灌下解毒催吐之药,然……然毒已入血,侵入脏腑,陛下本就……本就龙体虚弱,此番……此番……” 他说不下去,只是连连摇头,老泪纵横。
“毒?何种毒?可能解?” 方平声音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刘院正摇头,涕泪交流:“臣等……臣等愚钝,从陛下呕出黑血之颜色、气味,及脉象看,似是数种剧毒混合,其中或有砒霜、乌头、钩吻之属,然……然似乎还掺杂了极为罕见的西域或南洋奇毒,毒性猛烈诡谲,相生相克,老朽……老朽行医数十载,也未曾见过如此霸道的混毒!解毒……非一时之功,需先辨明毒性,再对症下药。可陛下……陛下龙体,恐难……恐难支撑太久啊!” 说罢,他再次跪倒,以头抢地,“臣等无能!臣等罪该万死!”
数种剧毒混合?西域南洋奇毒?方平脑中“嗡”的一声。这是精心策划的谋杀!绝非偶然!能搞到如此复杂罕见的混合毒药,能绕过宫中层层试毒、监管,将毒下到皇帝的参粥里……这凶手,不仅手段狠毒,而且在宫中能量极大,对皇帝的起居习惯、防备漏洞了如指掌!
是“枢星”?他终于忍不住,要对皇帝下手了?是觉得皇帝与自己(方平)联手,威胁太大,所以要除掉皇帝,制造更大的混乱?还是说……宫中另有一股势力,在借机发难?
“陛下……还能支撑多久?” 方平问,声音沙哑。
刘院正与几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色,艰难道:“若……若能以百年老参、天山雪莲、乃至犀角、牛黄等珍贵药材吊命,再辅以金针度穴,或可……或可延缓毒发,为辨毒解毒争取时日。然……然陛下中毒太深,恐……恐难过三日……”
三日!方平心头一沉。只有三日时间!三日内,若找不到解药,或辨不清毒性,皇帝……必死无疑!届时,朝中无主,皇子年幼(若有),自己这个摄政王,将立刻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信王余党、“枢星”势力、朝中反对派,乃至边镇悍将,都可能趁机发难!天下顷刻大乱!
不!绝不能让皇帝死!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死!
“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吊住陛下的命!” 方平厉声道,“所需药材,立即去御药局、乃至京城各大药铺搜罗!没有的,八百里加急,去全国各地征调!告诉御药局的人,若因药材延误,致陛下有失,本王灭他满门!”
“是!是!臣等……臣等这就去办!” 刘院正等人连滚爬起,仓皇去开方备药。
方平又看向叶向高:“叶阁老,陛下病重之事,需绝对保密。对外,只说陛下风寒加重,需静养。朝中一应政务,仍由本王与内阁处置。凡有奏章、军报,一律送至承明殿。若有官员问及陛下病情,或欲探视者,一律挡回,就说……陛下需要绝对安静。”
叶向高脸色灰败,他自然知道皇帝若有不测,将是何等塌天大祸。他颤声问道:“王爷,陛下这毒……可有线索?是何人所为?莫非……又是那‘枢星’?”
“十有八九。” 方平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而且,其党羽,已深入宫禁!能对陛下饮食下毒,此人在宫中地位,绝不低!叶阁老,朝中,就拜托您了。务必稳住局面,绝不可让陛下病重的消息泄露,更不可让朝局生乱。本王……要亲手揪出这只藏宫里的毒虫!”
“老臣……老臣明白。” 叶向高重重点头,眼中也燃起怒火,“王爷放心,朝中有老臣在,乱不了。王爷……务必小心。凶手敢对陛下下手,其疯狂,已无所不用其极。”
方平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转身,大步走出澄心堂。堂外,陈矩已等候在侧,脸色依旧惨白。
“陈矩,王体乾等人,可曾拿下?”
“回王爷,已全部拿下,分开看管。药膳局一应物事,也已封存,徐先生(徐文远)已带人赶去查验。” 陈矩低声道。
“带本王去见王体乾。” 方平面无表情。
西苑,一处偏僻的柴房,现已被临时充作牢房。
尚膳监太监王体乾,被五花大绑,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他是个四十许岁的白胖太监,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见到方平进来,如同见到救命稻草,哭嚎道:“王爷!王爷饶命啊!奴婢冤枉!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那参粥,是奴婢亲自盯着熬了两个时辰,又亲自试尝,确认无毒,才敢呈给陛下的啊!王爷明鉴!王爷明鉴啊!”
方平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冰冷地审视着他:“王体乾,本王问你,今日陛下所用参粥,除了你,还有何人经手?从取参、熬制、到呈送御前,每一个环节,每一个人,都给本王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隐瞒,” 他凑近,声音低如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本王便将你剥皮实草,悬于西苑门口,让你那些同僚,都看看谋害陛下的下场。”
王体乾吓得浑身筛糠,裤裆湿了一片,结结巴巴道:“是……是!奴婢说!奴婢全说!那老山参,是前日由御药局送来,说是辽东新贡的百年老参,专供陛下补身之用。送来时,是御药局管事太监孙暹亲自交接,查验无误,记录在册的。奴婢今日一早,亲自去御药局库房,按方取了参,也是那孙暹当值,取出的参。熬粥是在药膳局小厨房,由奴婢和两个专司煎药的小火者(低级太监)看着,中间未曾离开,也未曾有外人进入。熬好后,奴婢先尝了一小碗,等了约一刻钟,无事,才装入温碗,由奴婢亲自送到澄心堂,交与陈公公。途中……途中未曾经过他人之手啊王爷!”
御药局?孙暹?又是他!方平心头一震。韩墨之前就怀疑这个从御用监调到司礼监的孙暹,可能与“枢星”有关。如今,给皇帝下毒的关键药物(老山参),竟然又是经他之手取出!这绝非巧合!
“那两名小火者呢?现在何处?” 方平急问。
“也……也被陈公公拿下了,就在隔壁。” 王体乾忙道。
“带过来!分开审!” 方平对陈矩道。陈矩连忙去提人。
很快,两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吓得面无人色的小火者被带了进来。分开一问,口供与王体乾大致相同,都说是王体乾亲自取参,亲自熬制,他们只是看着火,递递东西,绝无机会下毒。而且,他们熬制时,也未曾离开,更无外人进入。
不是熬制时下的毒?难道是参本身有问题?或者……是在御药局就被做了手脚?亦或是,在呈送途中,被王体乾自己……不,王体乾自己也试吃了,若参粥有毒,他为何无事?除非……他事先服了解药?或者,毒是后来才下的,在试吃之后?
“王体乾,” 方平目光如刀,再次盯住他,“你试吃的那碗参粥,与呈给陛下的,是同一锅吗?”
“是……是同一锅啊王爷!” 王体乾哭道,“奴婢就是从锅里舀了一小碗试的,剩下的才盛入温碗。”
“试吃后,那锅粥,你可曾再看管?可有片刻离开?”
“这……” 王体乾一滞,努力回想,“奴婢试吃完,等了片刻,觉得无事,便去……便去净手(上厕所)了,也就……也就盏茶功夫。粥就放在灶上温着,那两个小火者看着。回来后,奴婢就盛粥装碗了……”
盏茶功夫!方平眼中精光爆闪!就是这片刻的离开,足以让有心人做手脚!那两个小火者,未必可靠!或者,还有其他人,趁王体乾离开、小火者不备,潜入下毒?
“那两名小火者,在你离开时,可曾一直守着粥?可曾看到什么人进出厨房?” 方平厉声问那两名小火者。
两人早已吓傻,哆哆嗦嗦道:“回……回王爷,王公公离开时,吩咐我俩好生看着灶火,莫要熄了。我俩……我俩就守在灶前,并未离开。也……也未见到有旁人进来。只是……只是中途,灶膛里火似乎小了,我俩……我俩低头添了把柴,就……就一眨眼的功夫……”
低头添柴,一眨眼的功夫!足够了!对于一个高手来说,一眨眼,足以将毒药投入温着的粥里,而不被察觉!
“你们添柴时,可曾听到什么异常声响?闻到什么特别气味?” 方平追问。
两人茫然摇头。
线索似乎又断了。下毒者,是个极其高明、对宫中环境、对药膳局流程、甚至对王体乾习惯都了如指掌的人。而且,能在这短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下毒、离开,其身手,恐怕也非同一般。
“徐先生那边查验结果如何?” 方平问陈矩。
陈矩连忙道:“徐先生正在查验参粥残渣和那株老山参,还有熬药的罐子、碗碟。应该快有结果了。”
正说着,徐文远匆匆而入,脸色凝重,手中捧着几个用白布包着的瓷碟,里面有些许黑色粥糜和参片残渣。
“王爷,” 徐文远低声道,“查验过了。参粥残渣中,确含有砒霜、乌头碱、钩吻毒素,以及一种……老夫也未曾见过的、极为刁钻的神经麻痹性毒素,似是从某种南海毒鱼或南洋奇花中提取。毒性混合,相辅相成,猛烈无比。而那株老山参,” 他拿起一片参,“本身……并无问题。是上好的百年老参。但,在参的芦头(顶部)部位,发现了极细微的、人为钻孔灌注的痕迹!里面被掏空,注入了混合毒液的蜡丸!当参被切片、熬煮时,蜡丸遇热融化,毒液便慢慢渗入粥中**!所以,王体乾试吃时,毒液尚未完全渗出,或剂量极微,他无事。但等到粥呈给陛下,经过这段时间的熬煮和保温,毒液已充分渗出扩散,陛下服用,便……”
“蜡丸封毒,遇热缓释……” 方平倒吸一口凉气。好精妙,好毒辣的手段!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凶手早就将毒参准备好,等待时机!而御药局的孙暹,便是将这颗“毒参”送入宫中,交到王体乾手中的关键一环!
“孙暹……他现在何处?!” 方平厉声问道,眼中杀机暴涨。
陈矩脸色一变:“孙暹?他……他今日不当值,说是告了假,在宫外宅子歇息。老奴已派人去拿他了!”
“立刻!多派人手!务必将他生擒!若其反抗,或试图自杀,打断四肢,也要留活口!” 方平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这句话。孙暹,是揪出宫中“枢星”党羽,乃至找到解药的关键!
“是!老奴亲自去!” 陈矩也知事态严重,转身就要走。
“慢着!” 方平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孙暹如此重要,对方会轻易让他被擒吗?会不会……已经灭口了?
果然,陈矩刚出柴房没多久,一名锦衣卫小旗便仓皇来报:“王爷!不好了!陈公公带人赶到孙暹在宫外的宅子,发现……发现孙暹已悬梁自尽!在其书房桌上,留有一封认罪遗书,言其因怨恨陛下裁撤宫中冗员,累及其亲信,故私通白莲教妖人,购得毒药,暗藏于参中,意图谋害陛下!此外,还搜出少量砒霜、乌头等物,与陛下所中之毒部分吻合!”
死了?!还留下了认罪遗书?!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还扯上了白莲教?!
方平心头一沉。这分明是杀人灭口,丢车保帅!孙暹绝不是主谋,甚至可能只是个不知情的传递者。真正的主谋,在孙暹暴露后,果断将其灭口,并伪造遗书,将线索引向白莲教,意图混淆视听,斩断追查的链条!
好快!好狠!对方在宫中的反应速度,超乎想象!
“遗书何在?拿来我看!” 方平沉声道。
很快,那封所谓的“遗书”被呈上。是常见的阁体小楷,字迹略显仓促,但内容“情真意切”,痛陈对朝廷“苛待内侍”的不满,对白莲教“蛊惑”的懊悔,以及“以死谢罪”的决心。落款是孙暹,还按了手印。
“字迹可核对过?” 方平问。
“已让司礼监几位与孙暹相熟的太监看过,都说……似是孙暹笔迹,但其中几个字的连笔习惯,略有不同,也可能是仓促所致。” 那小旗答道。
笔迹模仿?方平心中一凛。对手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这封遗书,恐怕经不起仔细推敲,但足以暂时堵住悠悠之口,将案子定性为“太监个人怨愤,勾结邪教谋逆”。
“王爷,现在……” 徐文远忧心忡忡,“孙暹一死,线索断了。陛下所中之毒,那最关键的神经麻痹毒素,来源不明,解药难寻。三日之期……”
“毒药来源,继续追查。重点查南洋、闽浙来的海商、使节、乃至被俘的倭寇,看谁手中有此类奇毒。另外,” 方平看向徐文远,“徐先生,你是医药大家,又与西洋传教士有所往来。可否设法,延缓毒性发作,或……寻得替代缓解之法?不需要彻底解毒,只要能多撑几日**,撑到我们找到解药,或……揪出真凶!”
徐文远面露难色,沉吟片刻,道:“王爷,此种混合奇毒,霸道无比。延缓毒性,或可以犀角、牛黄、珍珠粉等物,配合金针,护住心脉脑络,但此法耗损极大,且需每日施针用药,不能间断。陛下龙体……恐难承受长期施针之苦。至于寻得替代缓解之法……除非能找到用毒之人,或其手中原有配方、解药,否则……难如登天。”
用毒之人……方平握紧了拳头。不就是那个隐藏在宫中的“枢星”党羽,或者就是“枢星”本人吗?他手中,必有解药,至少知道毒性构成!可此人隐藏如此之深,连孙暹这条线都果断斩断,如何能逼他现身?
除非……皇帝驾崩,对他更有利?不,皇帝若在此时突然驾崩,自己这个摄政王必然成为众矢之的,朝局大乱,但也可能促使各方势力提前摊牌,对“枢星”来说,风险与机遇并存。他未必希望皇帝立刻死,或许……只是想重创皇帝,制造混乱,争取时间?
“尽全力,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法子,吊住陛下的命!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方平对徐文远道,又转向陈矩,“陈公公,西苑之事,就交给你了。陛下安危,是第一要务。凡有可疑之人,可疑之物,宁杀错,勿放过!太医之中,也要有人盯着。本王……要去会一会另一个人。”
“王爷要去见谁?” 陈矩问。
方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信王妃,李氏。”
诏狱,天字第一号牢房。
这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间被重重铁栏和守卫隔绝的、陈设简单的囚室。没有寻常诏狱的阴暗潮湿和血腥气,反而打扫得颇为干净,甚至有一张木床,一套桌椅,一灯如豆。但这并不能掩盖其作为帝国最高级别囚牢的本质——墙壁是尺许厚的花岗岩,铁栏粗如儿臂,门外走廊上,十二个时辰都有至少四名锦衣卫高手值守,更外围还有层层关卡。
李氏坐在床沿,依旧穿着那身粗布囚衣,头发梳理得整齐了些,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复刚被捕时的空洞绝望,反而多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朱由崧靠在她身边,已经睡着了,小脸上犹有泪痕。
当牢门被打开,方平独自一人走进来时,李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方平。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死寂。
“罪妇李氏,参见摄政王。” 她缓缓起身,跪倒在地,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她没有称“王爷”,而是称“摄政王”,带着一种刻意划清的疏离。
方平没有让她起身,只是走到桌旁,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目光审视着她。这个女子,是信王的正妃,是逆王眷属,如今成了阶下囚。可不知为何,方平从她身上,看不到多少属于逆党家眷的骄横或怨毒,只有一种被命运彻底击垮后的、认命般的沉静。
“知道本王为何来见你吗?” 方平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氏抬起头,目光平静:“王爷是来问罪的。或是……来赐罪的。”
“问罪?赐罪?” 方平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你的罪,还需要问吗?信王谋逆,罪在不赦。你身为正妃,纵未参与,亦是从逆。按律,当连坐。陛下仁德,或可饶你母子性命,然圈禁终身,已是最好结局。”
李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罪妇知晓。能留犬子一命,已是天恩。罪妇……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 方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李氏眼底,“你就不想知道,信王为何败?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利用了信王,又将你们母子,如同弃子般,推向绝路?”
李氏瞳孔骤然收缩!一直平静如死水的眼神,终于掀起了剧烈的波澜!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方平:“你……你说什么?什么操纵利用?什么弃子?!”
“看来,你果然不知道。” 方平缓缓道,从袖中取出那枚莲台令牌,放在桌上,“认得此物吗?”
李氏目光落在令牌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这……这是……白莲教……”
“不错,白莲教‘掌灯使者’的信物。” 方平冷冷道,“是从护送(或者说押解)你们母子逃脱的钱嬷嬷身上搜出的。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那张染血的纸条(“货已上‘福星’,速送‘蓬莱’。枢。”)的抄本,“是从她身上找到的。‘枢’,你可知是谁?”
李氏茫然摇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钱嬷嬷是信王的心腹,是王府的老人,她一直以为是忠心耿耿的。可这令牌,这纸条……“枢”是谁?蓬莱是哪里?
“本王告诉你,” 方平一字一句,声音如同冰锥,敲打在李氏心上,“信王谋逆,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被人精心设计的棋局。信王,不过是被推到前台的棋子,甚至可能是弃子。真正在下棋的人,代号‘枢星’,隐藏极深,与白莲教、蒙古、乃至江南巨贾、海上势力,皆有勾结。其目的,是搅乱天下,倾覆社稷!信王败亡,早在其算计之中。而你们母子,不过是其手中,用来继续搅动风云、或与北方交易的另一枚棋子!钱嬷嬷,恐怕早已是‘枢星’的人,她护送你们,不是要救你们,而是要将你们牢牢控制在手,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不……不可能!你胡说!王爷他……他是天潢贵胄,雄才大略,怎会是别人的棋子?!钱嬷嬷对王爷忠心耿耿……” 李氏失声反驳,但声音却越来越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动摇。回想起逃亡路上的种种诡异,钱嬷嬷那些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些神出鬼没的接应者,那些悍不畏死的白莲教妖人……难道,真的如方平所说?
“信王若真是雄才大略,又岂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方平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幻想,“他以为勾结了成国公、王崇古、张鲸,掌控了部分边军、京营、厂卫,便可成事。却不知,这些人,包括他自己,恐怕都只是‘枢星’棋盘上的卒子!‘枢星’利用他消耗朝廷力量,吸引注意力,甚至……借朝廷之手,除掉他这个可能不听话的棋子!而你们母子,便是他留下的后手。可惜,这后手,如今也落入了朝廷手中。”
李氏瘫坐在地,浑身发抖,信仰崩塌的恐惧,远比死亡的威胁更令人绝望。她一直以为,自己一家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是成王败寇。却没想到,从头到尾,他们一家,都只是别人手中的玩物,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筹码!
“你……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李氏抬起头,眼中泪水终于滚落,混合着绝望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希冀。
“因为,” 方平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枢星’的毒手,已经伸向了陛下。就在今日午后,陛下中毒昏迷,性命垂危。”
“什么?!” 李氏骇然惊呼,连哭泣都忘了。皇帝中毒?!这……这简直是天崩地裂!
“下毒者,是御药局太监孙暹,但此人已‘自尽’并留下‘认罪遗书’,将罪责揽到自己和白莲教身上。” 方平继续道,目光紧紧锁定李氏,“陛下所中之毒,极为罕见复杂,其中包含南洋奇毒。太医院束手无策。陛下……恐怕撑不过三日。”
李氏脑中一片空白。皇帝若死,天下必然大乱!而方平告诉她这些……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李氏声音发颤。
“本王需要解药,或者,至少是毒药的详细构成。” 方平蹲下身,与李氏平视,目光锐利如鹰隼,“‘枢星’能搞到这种混合奇毒,手中必有配方,甚至可能有解药。而你,李氏,你是信王正妃,是‘枢星’曾经想要掌控的‘潜龙’之母。你仔细回想,在信王府,在逃亡路上,在钱嬷嬷,或者任何与信王、与那些神秘接应者接触的过程中,可曾听到、看到任何与毒药、南洋、奇异药材相关的信息?哪怕只是一句闲谈,一个地名,一个可疑的人物?”
李氏陷入痛苦的回忆。信王府……逃亡路……钱嬷嬷……白莲教妖人……南洋……毒……
她眉头紧锁,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忽然,她身体一震,猛地抬头:“南洋!我想起来了!大概……大概是半年前,王爷……不,是信王,他曾很得意地对我说,结识了一位从南洋吕宋(菲律宾)回来的海商巨贾,姓林,说此人手眼通天,能弄到许多海外奇珍,乃至……威力巨大的火器和一些见血封喉的秘药!信王还说,此人与江南的汪文言是至交,通过汪文言,与宫里也有些门路,能弄到御用之物!当时……当时钱嬷嬷也在场,她还插了一句,说‘林员外神通广大,连南洋土王炼制的‘梦罗香’都能弄到,那可是无色无味,能让人在睡梦中安然离去的宝贝’。信王听了,只是笑笑,没再多说。我当时只当是闲谈,未曾在意……”
吕宋回来的海商巨贾,姓林!与江南汪文言是至交!能弄到御用之物!南洋奇毒“梦罗香”!
方平眼中精光爆射!一条关键的、连接南洋、江南、宫中的线索,浮出水面!这个姓林的南洋海商,很可能就是“枢星”势力中,负责提供海外奇毒、沟通南洋的关键人物!而他能弄到“御用之物”,说明其在宫中也必有内应!孙暹,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姓林的海商,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方平急问。
李氏摇头:“只知道姓林,信王称其为‘林员外’,具体名讳不知。信王与他似乎只见过一两次,多是钱嬷嬷或汪文言居中联络。至于现在何处……罪妇更不知晓。或许……还在江南,或已回了南洋?”
江南!又是江南!方平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林员外”,与江南的汪文言、白莲教,乃至宫中的孙暹,同属“枢星”网络!找到他,或许就能找到毒药的来源,甚至……找到下毒的真凶或解药!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这个林员外,关于钱嬷嬷,关于信王与白莲教、与南洋的联络,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方平追问道。
李氏又努力回忆,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些琐碎的信息:钱嬷嬷似乎懂一些简单的南洋土语;信王有一次醉酒,曾含糊提过“海外有仙山,可避秦时乱”;在碧云寺庄子时,曾听到护卫低声议论,说“林老爷的船又快到了,这次带的‘货’更稀奇”……
每一条信息,看似零碎,却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沟通海内的“林员外”和南洋这条线。
“很好。” 方平站起身,看着瘫坐在地、脸色苍白的李氏,“你提供的这些,或许能救陛下的命,也或许……能为你和你儿子,挣得一线生机。”
李氏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王爷!您……您是说……”
“本王什么也没承诺。” 方平打断她,语气恢复冰冷,“但你若还想让你儿子活着,甚至……将来有朝一日,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好好配合。想起任何新的线索,立刻通过守卫报与本王。记住,陛下活着,你们或许还有价值。陛下若有不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言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李氏重重点头,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似乎不再全是绝望。
方平不再停留,转身走出牢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将李氏母子和那无尽的黑暗与微弱的希望,一同锁在了里面。
走廊上,火光摇曳。方平快步向外走去,脑海中飞速整合着刚刚得到的信息。
南洋海商林员外,江南汪文言,宫中孙暹(已死),白莲教,奇毒“梦罗香”,皇帝中毒……一条清晰的链条,若隐若现。“枢星”通过这个林员外,从南洋获取奇毒,经江南汪文言网络转运,再通过宫中孙暹等内应,最终下到皇帝饮食中。其目的,或许是毒杀皇帝,制造混乱;或许是以毒控制皇帝,要挟朝廷;亦或是……两者兼有。
而现在,孙暹被灭口,线索似乎断了。但那个“林员外”,还在江南,或许就在李三才正在清洗的汪文言网络之中!找到他,就能找到毒药来源,甚至可能找到下毒者或解药!
必须立刻通知李三才和韩墨!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这个“林员外”!
方平走出诏狱,夜空如墨,无星无月。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尘土。他翻身上马,对周淮安厉声道:“回承明殿!传韩墨!八百里加急,密信李三才与陆文昭:全力追查南洋海商‘林员外’,此人或与陛下所中之毒有关,务必生擒!”
马蹄声再次撕裂京城的寂静,向着紫禁城方向疾驰而去。夜色,愈发深沉。而那隐藏于深宫、江南、乃至南洋迷雾后的“枢星”,似乎终于,被惊动了一角。
然而,方平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皇帝命悬一线,时间,只剩下不到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