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京师的年味被炭市上的暗流冲得七零八落。金大富广发英雄帖,包下前门外最气派的“聚贤楼”,宴请京师炭行头面人物,更请来了顺天府治中、五城兵马司的几位实权官员,阵仗颇大。明面上是商讨“炭业行规,共御寒冬”,实则是要向方平和他的“暖阳煤”亮出獠牙。
消息传到方平耳中时,他正与徐夫人对坐品茗。徐夫人捻着茶盖,神色平静:“金大富这是要借官府的势,逼你就范。顺天府治中是他的姻亲,兵马司几位也多有打点。这场宴,是鸿门宴。”
方平抿了口茶,滋味清苦回甘:“夫人以为,当如何应对?”
“避而不见,示弱;贸然赴宴,入彀。”徐夫人抬眼看他,“金大富要的,是你当众低头,认下行规价码,自断双臂。你若不服,他便有借口让官府以‘扰乱市舶’之名拿你。”
“那就让他有借口。”方平放下茶盏,目光清冽,“只是,这借口得换个说法。”
徐夫人眉梢微挑:“哦?”
“他不是要讲‘行规’么?”方平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我就去和他讲讲,什么是真正的‘行规’。”
腊月二十八,聚贤楼张灯结彩,炭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推杯换盏,气氛热烈。金大富坐在主位,志得意满,左右是顺天府治中赵大人和兵马司的几位指挥,俨然已是炭业魁首。
“诸位!”酒过三巡,金大富红光满面地起身,“今日请各位来,一为辞旧迎新,二来嘛,也是为我炭行前程计!近日市面上有些来历不明的劣炭,以次充好,扰乱行市,更恐引发火患,危及百姓!我等身为行业砥柱,岂能坐视?”
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金行首所言极是!”赵治中捻须接口,“炭业关乎民生,自有法度规矩。若有那等不服王化、扰乱秩序之徒,顺天府定不轻饶!”
话音未落,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守门的伙计连滚爬爬进来:“东家!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流民!把楼给围了!”
满堂皆惊。金大富脸色一沉:“慌什么!些许刁民,让兵马司的爷们去驱散便是!”
几位兵马司的军官面露难色,今日他们前来是私下应酬,并未带多少兵卒。更何况,年关底下,若对大批流民动粗,激起民变,谁也担待不起。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金行首摆下英雄宴,商讨炭业前程,为何独独忘了这京师最多、也最需炭火的百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平一身半旧青衫,从容步入大堂。他身后并无随从,只有雪花随着他卷入的寒风悄然飘落。
“方平!”金大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煽动流民围堵酒楼,你想造反吗?”
“金行首言重了。”方平淡然一笑,目光扫过全场,在几位官员脸上略一停留,“方某岂敢造反?只是听闻诸位在此商讨炭业行规,关乎千家万户冷暖,心系百姓,特来请教。至于门外……”他侧身让开视线,“并非流民,皆是用了‘暖阳煤’的街坊邻里,感念炭贱活命之恩,自发前来,想向金行首和各位大人陈情,求一个公道价格,度过寒冬罢了。”
只见酒楼门外,黑压压站满了衣衫褴褛却秩序井然的百姓,有老有少,默默站立在风雪中,无声却自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几名老者手持万民伞,上写“炭贱惠民”四字。
几位官员脸色顿时变了。他们不怕商户争斗,却最怕牵扯到“民怨”。尤其是年关底下,若真闹出群体事件,乌纱帽不保。
金大富又惊又怒,他没料到方平会使出这一手“挟民意为质”的软刀子!他强自镇定:“方平!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炭价自有行市定规,岂容你等妄议?”
“行市定规?”方平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盯住金大富,“却不知是依的哪条王法,定的何等规矩?是依仗垄断,囤积居奇,致令炭贵如金,冻毙骨血的规矩吗?”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金行首口口声声怕劣炭引发火患,却不知去岁京师火灾,十有八九是因贫苦人家买不起好炭,燃用湿柴劣煤所致!‘暖阳煤’价廉物美,耐烧少烟,京师百姓有口皆碑,顺天府、兵马司的各位差爷夜间巡更,亦多受其惠!如何到了金行首口中,就成了扰乱行市、引发火患的劣炭了?”
他一番话,既点明炭价高昂的民生之痛,又将“暖阳煤”与官府差役的利益暗中绑定,更反将“引发火患”的帽子扣回给金大富。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尤其是兵马司的人,他们确实用了“暖阳煤”,深知其好,此刻被方平点破,神色不免尴尬。
赵治中干咳一声,试图和稀泥:“这个……炭价之事,关乎民生,确需慎重。金行首也是为行业秩序计……”
“赵大人!”方平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陈记炭行’近日售炭的明细账册,每一文钱皆可查证。‘暖阳煤’售价不足市面常炭三成,仍有利微薄,足可活人。方某敢问,若此价为‘扰乱行市’,那请问,如今市面之炭价,又是依的何等‘行规’?这高出的七成利,又落入了何人之手?”
他目光如电,直射金大富。账册虽轻,却重若千钧,直指炭行暴利的要害!
金大富脸色瞬间煞白,他没想到方平竟敢当众撕破脸皮!那账册若是深究下去……他不敢想。
满堂寂静,只闻窗外风雪之声。几位官员也噤若寒蝉,此事已非简单的商业之争,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看来,金行首这‘英雄宴’,论的并非行业前程,而是如何守住自己的钱袋子。”方平冷笑一声,收起账册,对着几位官员拱了拱手,“诸位大人明鉴,炭能暖身,亦能焚身。方某告退,门外百姓,还望各位体恤天寒,莫要驱赶。”
说罢,他转身便走,衣袂飘然,留下满堂死寂和面如死灰的金大富。
方平走出聚贤楼,门外的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目光中充满感激。林青墨牵着马,在街角等他,见他出来,微微一笑:“成了?”
“成了七八分。”方平翻身上马,“剩下的,就看徐夫人和韩大人如何运作了。经此一闹,金大富想靠官府明着压我,已不可能。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出手了。”
风雪愈急,方平勒马回望那灯火通明的聚贤楼,眼中寒光凛冽。炭业这把火,既然点了,就要烧得再旺一些,直到将那盘根错节的腐朽,彻底焚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