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百户”的虚衔,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京城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层层暗涌。对方平而言,这并非荣宠,而是一道无形枷锁,也是一面招风的旗帜。他搬离了按察使安排的秘密宅院,住进了南城一处由韩墨暗中安排的小院。院子不大,却独门独户,闹中取静,更重要的是,这里毗邻五城兵马司的南城指挥所,安全无虞。
这日清晨,方平刚用过早膳,院门便被叩响。赵铁柱引进来一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精干,眼神锐利。
“卑职沈炼,参见方百户!”男子单膝跪地,声音干脆利落,“奉韩大人之命,特来听候百户差遣!”
方平心中了然,这是韩墨给他配的“自己人”,既是助手,也是耳目。他虚扶一下:“沈总旗请起,不必多礼。日后多有劳烦。”
“卑职分内之事!”沈炼起身,束手而立,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韩大人吩咐,百户新晋,对卫中事务、京师人情或有不明之处,尽可垂询。另外,这是您的腰牌、告身,以及……这个月的俸银。”他双手奉上一个托盘,上面除了官凭文书,还有一小锭银子。
方平拿起那块沉甸甸的象牙腰牌,上面阴刻着“锦衣卫南镇抚司百户方平”字样,触手冰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成为了这个庞大帝国特务机构中的一员,尽管只是个虚职。
“有劳沈总旗。”方平收起腰牌,将俸银推回,“这点银子,沈总旗和弟兄们拿去喝茶吧。方某初来乍到,日后仰仗之处甚多。”
沈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并未推辞,利落收下:“谢百户赏!卑职定当尽心竭力!”
简单的交接后,沈炼便开始汇报:“百户,近日京城有几件事,或需留意。一是炭行金大富那边,虽暂时偃旗息鼓,但暗地里与户部李侍郎府上往来频繁。二是北镇抚司的刘千户,似乎对‘暖阳煤’很感兴趣,派人到陈记打听过几次。三是……昨夜有兄弟发现,似乎有人在暗中打听您的来历。”
方平眉头微蹙。金大富的反扑在意料之中,北镇抚司的注意则需警惕,那是锦衣卫中的实权部门。而打听自己来历……这背后之人,所图恐怕不小。
“知道了。”方平沉吟片刻,“沈总旗,你找两个信得过的兄弟,暗中盯着金大富和李侍郎府的动静,特别是银钱和人员往来。北镇抚司那边,先不必理会,静观其变。至于打听我的人……”他眼中寒光一闪,“设法查清来历,但不要打草惊蛇。”
“卑职明白!”沈炼领命,又道,“百户,按惯例,新官上任需到南镇抚司点卯,见过镇抚使大人。您看……”
“今日便去。”方平站起身。既然披上了这身皮,该走的过场必不可少,他也想亲眼看看这锦衣卫衙门的究竟。
南镇抚司衙门位于皇城西侧,门庭森严,高墙深院,守卫的校尉个个眼神锐利,气压低沉。沈炼在前引路,畅通无阻。沿途遇到的锦衣卫,无论官职高低,见到方平这陌生面孔,目光中都带着审视与探究。
镇抚使值房内,南镇抚使张简之,一个面容清癯、目光如鹰隼的中年人,端坐在大案之后,只是淡淡地扫了方平一眼,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恪尽职守、效忠陛下”的官样文章,便挥手让他退下。态度冷淡,却并无刁难。方平心知,这多半是韩墨提前打点过的结果。
点卯完毕,方平正要离开,却在衙门口与一人迎面相遇。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材高瘦,面色苍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阴鸷,穿着千户服色。
“哟,这位便是新来的方百户吧?真是年轻有为啊。”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声音尖细,“在下北镇抚司千户,刘守有。”
方平心中一凛,说曹操曹操到。他拱手为礼:“下官方平,见过刘千户。”
刘守有上下打量着方平,目光在他腰牌上停留片刻,笑道:“方百户好手段啊,一来京城就弄出好大动静。那‘暖阳煤’可是个好东西,连宫里几位贵人都听说了,想着什么时候也弄点来试试呢。”
这话看似闲聊,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方平的“根基”在宫外,又暗示其动静太大,已引起宫内注意。
方平神色不变,谦逊道:“千户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微末技艺,聊解百姓寒冬之苦,不敢当贵人挂齿。”
“呵呵,方百户过谦了。”刘守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这京城里头,水深着呢。有些东西,看着是块宝,说不定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方百户初来,还需谨慎些才好。”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平一眼,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沈炼在旁低声道:“百户,刘千户是王公公的外甥,在卫中势力不小,与晋商那边也有些牵扯,需小心应对。”
王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干?方平心中警铃大作。这刘守有的背景,比预想的还要深。他这番话,是警告,还是试探?或者,两者皆有?
回到小院,方平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沉思。锦衣卫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些许便利和一层保护色,但也将他彻底暴露在各方势力的目光之下。晋商、炭行、宫内宦官、乃至锦衣卫内部的派系……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百户。”沈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急促,“刚得到消息,金大富联合了几家大炭行,三日后要在‘聚贤楼’摆下‘炭业英雄宴’,据说……还请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几位大人。”
方平眼中寒光一闪。英雄宴?怕是鸿门宴吧!想靠官面势力来压我?看来,是时候让这京师的炭火,烧得更旺一些了。
他铺开纸笔,略一思忖,开始写信。一封给徐夫人,商议应对之策;另一封,则是让赵铁柱火速送往北地流民营地。他要让金大富知道,有些根,深扎在泥土里,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
夜色渐深,方平推开窗,望着京城稀疏的星斗。锦衣夜行,前路艰险。但这盘棋,既然已经落子,便没有回头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