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筒子楼,像一截被拉长的旧烟囱,挤在炼钢厂的家属区里。楼道里永远弥漫着煤烟味、饭菜香和孩子的哭闹声,各家的煤炉子在门口一字排开,蒸汽裹着油星子往上飘,在斑驳的墙面上熏出一层黑黄的印记。这天中午,公告栏前突然炸开了锅——一张红底黑字的“分房积分细则”贴了出来,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分新房啦!按积分排!”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散落各处的住户们纷纷涌了过来,公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庄建国、林大强、吴文斌三人挤在最前面,脖子伸得像长颈鹿,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红纸。
细则上写得明明白白:工龄、年度奖状、技术专利、特殊贡献均算加分项,积分排名前几位的住户,可优先分配新盖的家属楼。新楼是砖瓦房,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比起筒子楼里几家共用一个水龙头、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日子,简直是天堂。
“老天爷,终于能摆脱这破筒子楼了!”林大强攥着拳头,激动地搓着手。他在厂里干了二十年,从学徒工熬到老师傅,工龄在全厂都是数一数二的。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一叠泛黄的工龄证明,边角被磨得卷了边,上面的字迹虽然模糊,却承载着他二十年的血汗。“老庄,文斌,论工龄,你们俩都比不上我,这新房我势在必得!”
庄建国没吭声,只是眉头紧锁地看着细则。他工龄比林大强短五年,但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这些年拿的奖状能堆成一摞。他转身挤出人群,脚步匆匆地回了家。一进门,他就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奖状——“先进工作者”“技术能手”“安全生产标兵”,每张都盖着厂里的红章,有些因为年代久远,纸边已经泛黄,还带着淡淡的霉味。“工龄不如你,奖状总能压你一头。”他嘀咕着,把奖状一张张摊在阳台上晾晒,阳光洒在红纸上,像铺了一地的荣誉勋章。
吴文斌则显得胸有成竹。他年轻,工龄和奖状都不如两位老大哥,但他有自己的杀手锏。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封面上“实用新型专利证书”几个烫金大字闪着光——那是他去年改进炼钢辅料配比的专利,不仅提高了钢的质量,还为厂里节省了不少成本,当时厂长特意在大会上表扬了他,还给了一笔奖金。“分房看的是积分,又不是资历,我这专利加的分,可比你们那几年工龄多得多。”他把专利证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公文包,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
接下来的几天,筒子楼里处处都是“暗战”的硝烟。庄建国把晒干的奖状贴满了自家房门,路过的邻居都忍不住驻足围观,啧啧称赞;林大强则天天往工会跑,一遍遍核对自己的工龄,生怕少算一天,甚至还找出了几十年前的考勤表,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他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吴文斌则拿着专利证书,找厂长和工会主席反复强调自己的技术贡献,希望能多争取一些加分。
三人碰面时,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却互不相让。这天中午,三人在食堂偶遇,林大强端着饭盒坐在庄建国对面,呷了口茶,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文斌,你那专利是不错,但分房还是得看资历,你才进厂几年,能懂多少?”
吴文斌放下筷子,不甘示弱地反驳:“强哥,分房细则上写得明明白白,看的是积分,又不是年龄。我这专利加二十分,你那二十年工龄才加十八分,你说谁的胜算大?”
庄建国则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说:“我这十二张奖状,每张加一分,再加上十年工龄的十分,一共二十二分,比你们俩都多。”
“你那奖状都是老黄历了,厂里说不定不认!”林大强不服气地说。
“怎么会不认?都是厂里发的,红章都在呢!”庄建国梗着脖子反驳。
三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周围的同事们都笑着看热闹,有人打趣道:“你们仨这是要上演‘三国鼎立’啊,到底谁能分到新房,还不一定呢!”
分房积分公示的那天,公告栏前再次挤满了人。庄建国、林大强、吴文斌挤在最前面,眼睛死死盯着榜单,手心都攥出了汗。榜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往下排,终于,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庄建国二十二分,林大强十八分,吴文斌二十分,三人的积分排在前三名,差距微乎其微。
“太好了,我第一!”庄建国忍不住喊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林大强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服气,但也只能认了。吴文斌则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庄建国的奖状竟然加了这么多分,心里有些失落,但也不得不承认,庄建国确实有实力。
可就在大家以为分房结果已定的时候,厂里突然传来消息:新盖的家属楼,第一套要分给退休的老厂长。
“什么?凭什么给老厂长?”林大强第一个跳了起来,手里的饭盒“啪”地一声放在地上,饭菜洒了一地,“我们辛辛苦苦挣积分,到头来却给了一个退休的?”
庄建国和吴文斌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邻居们也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就是啊,老厂长都退休了,凭什么优先分房?”
“我们天天在厂里累死累活,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退休的?”
“这也太不公平了!”
就在大家情绪激动的时候,工会主席站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清了清嗓子说:“大家安静一下,听我说。老厂长为厂里奋斗了一辈子,从建厂初期就一直在这儿,把青春和热血都献给了钢厂。他身体不好,有严重的风湿,一直住在筒子楼的阴面,冬天阴冷潮湿,对他的身体很不好。这次分房,厂里研究决定,优先照顾老厂长,这也是大家的心意。”
工会主席顿了顿,又接着说:“老厂长的积分其实也不低,他的工龄比林师傅还长,还有不少省部级的奖状,只是他一直没拿出来。而且,他为厂里培养了很多技术人才,庄师傅、林师傅、吴师傅,你们当年都是老厂长带出来的徒弟,不是吗?”
三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他们确实是老厂长带出来的徒弟,老厂长对他们的帮助很大,不仅教他们技术,还在生活上关心他们。他们想起老厂长平时的样子,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却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很和蔼。
林大强攥紧了手里的工龄证明,叹了口气:“算了,老厂长确实该住新房。”他想起自己刚进厂的时候,老厂长手把手地教他炼钢技术,冬天的时候,还把自己的热水袋给他用,心里一阵愧疚。
庄建国把贴在房门上的奖状一张张撕下来,叠整齐放进木盒:“老厂长为厂里做了这么多贡献,分给他是应该的。”他想起自己当年因为操作失误,差点造成事故,是老厂长替他扛了下来,还耐心地教他如何改正错误,心里充满了感激。
吴文斌也收起了专利证书,心里的失落渐渐被欣慰取代:“老厂长配得上这新房。”他想起自己改进专利的时候,老厂长给了他很多指导和支持,还帮他申请了专利,心里很是感动。
筒子楼里的“暗战”终于落幕,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只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释然。当他们看到老厂长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走进新房,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时,三人心里的失落彻底消失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庄建国看着新房的方向,轻声说道。
林大强和吴文斌相视一笑,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分房不是终点,只要他们继续努力,总有一天,他们也能住进属于自己的新房。而这场积分暗战,也成了他们在筒子楼里的一段难忘回忆,让他们明白了,有些东西,比房子更重要——比如感恩,比如尊重,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筒子楼的屋顶上,也洒在新盖的家属楼上。筒子楼里的煤烟味依旧弥漫,孩子的哭闹声依旧此起彼伏,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温情。庄建国、林大强、吴文斌三人并肩走在楼道里,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他们知道,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还有很多挑战在等着他们,但他们相信,只要他们互相帮助,互相支持,就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而老厂长的新房,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也温暖了整个筒子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