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夜,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大蒸笼,把炼钢厂的家属区捂得严严实实。庄建国蹲在楼道拐角的阴影里,后背的汗衫早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像层胶皮,手里攥着的扳手被掌心的汗渍浸得发滑。他侧耳听着楼上传来的均匀鼾声,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压低声音冲身后的两人骂道:“你们俩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是想等着被厂长抓现行吗?”
林大强正扛着一块半人高的钢锭,憋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闻言喘着粗气回道:“老庄,你说得轻巧,这玩意儿少说也有两百斤,我这老腰都快断了!”他说着往地上一放,钢锭与水泥地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吓得三人同时僵住,齐刷刷地抬头望向楼梯口。
吴文斌年纪最小,胆子也最细,他死死盯着楼梯口,直到确认没有动静,才拍着胸口直喘气:“强哥,你小声点!这要是被邻居听见,明天全厂都得知道我们炼砸了钢锭,藏这儿了!”他说着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眼神里满是慌乱,“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听你的,非要加那点废铁,现在好了,炼出这么个废品,承包费都要赔进去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林大强急了,伸手推了吴文斌一把,“当初加废铁的时候你不也没反对吗?现在出了事儿,倒怪起我来了?”
“行了!”庄建国低喝一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赶紧把钢锭挪到最里面去,用杂物挡上,先熬过今晚再说。”他说着率先起身,抓住钢锭的一角,“来,一二三,使劲!”
三人齐心协力,咬着牙将钢锭往楼道深处挪,粗糙的钢锭表面磨得手掌生疼,汗水滴在上面,发出“滋”的一声轻响,随即蒸发不见。庄建国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白天炼钢时的场景——
上午九点,炼钢小组正式开工,这是他们三人合伙承包炼钢小组后的第一炉钢。庄建国是组长,在钢厂干了十几年,经验最足;林大强是他的老同事,力气大,手脚麻利;吴文斌是刚从学徒工提拔上来的,脑子活,懂点新技术。三人凑了两万块钱的承包费,满心指望能靠着这炉钢打响第一炮,赚点钱改善家里的生活。
炼钢的流程庄建国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配料、装炉、升温、出钢,每一步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到了配料环节,林大强突然提议:“老庄,咱们这次多加点废铁进去,能省点成本,说不定还能多炼出几块钢锭,多赚点钱。”
庄建国当时犹豫了一下,钢厂有明确的配料标准,多加废铁很可能会影响钢的质量。可他看着林大强期待的眼神,又想到家里等着用钱的老婆孩子,还有吴文斌那笔刚凑齐的承包费,终究还是动了心。“就加一点,别太多。”他叮嘱道。
可林大强一激动,手一抖就加了大半筐废铁。吴文斌当时也没多想,觉得多加点料说不定真能多产出,也就没阻止。结果钢水出炉后,颜色就不对,冷却后敲开一看,里面全是气孔和杂质,根本达不到标准,是妥妥的不合格产品。
“完了,这炉钢算是白炼了,不仅赚不到钱,还得赔上原料费和电费。”吴文斌当时就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林大强也傻了眼,一个劲地拍自己的大腿:“都怪我,都怪我一时糊涂!”
庄建国强作镇定,他知道现在慌也没用,当务之急是把这些不合格的钢锭处理掉,不能让厂长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先把这些钢锭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卖掉,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他当机立断,决定把钢锭藏在职工宿舍楼的楼道里,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而且阴暗潮湿,不容易被发现。
三人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将钢锭从车间运出来,扛进了楼道。此刻,他们终于把最后一块钢锭挪到了楼道最里面,用一堆破旧的纸箱和麻袋挡好,又仔细清理了地上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老庄,接下来怎么办?”吴文斌看着庄建国,眼神里满是无助,“这钢锭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万一被发现了,我们不仅要赔钱,还得被开除。”
庄建国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昏暗的楼道里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表情。“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声音沙哑地说,“明天我去跟厂长说,第一炉钢有点小问题,我们正在改进,争取下次炼出合格的产品。至于这些钢锭,等过几天,我联系个收废品的,便宜点处理掉。”
林大强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也只能这样了,希望别出什么岔子。”
就在这时,楼道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女人的说话声:“你慢点走,楼道里黑,别摔着。”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站起身,紧张地盯着楼道口。庄建国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他认出这是住在三楼的王桂兰的声音,她老公是厂里的安全员,平时就爱管闲事。
“怎么办?老庄,他们过来了!”吴文斌吓得声音都发颤了。
庄建国急中生智,拉着两人躲到了纸箱后面,压低声音说:“别出声,就说我们是来拿东西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王桂兰和她老公走进了楼道,看到蹲在地上的三人,还有地上的纸箱,疑惑地问:“庄师傅,林师傅,吴师傅,你们这是在干嘛呢?这么晚了还在楼道里?”
庄建国强装镇定,挤出一个笑容:“哦,是王嫂子啊,我们……我们是来拿点东西,白天太忙了,没来得及拿。”
王桂兰的老公皱了皱眉,目光在纸箱上扫了一眼:“拿什么东西啊?这么多纸箱,里面装的是什么?”
庄建国心里一紧,连忙说:“没什么,就是一些旧工具和废品,我们想攒起来卖了,补贴点小组的开支。”
王桂兰的老公显然有些怀疑,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掀开纸箱看看。庄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心想:完了,这下要露馅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王桂兰突然拉了拉她老公的胳膊:“行了,人家庄师傅他们也是不容易,合伙承包个小组,想多赚点钱,我们就别瞎打听了,赶紧回家吧。”她又对着庄建国笑了笑,“庄师傅,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楼道里黑,注意安全。”
庄建国连忙点头:“哎,好,好,谢谢王嫂子,我们马上就走。”
看着王桂兰夫妇上了楼,三人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吓死我了,差点就被发现了。”吴文斌拍着胸口说。
林大强也心有余悸:“多亏了王嫂子,不然我们今天就惨了。”
庄建国站起身,看了一眼藏在纸箱后面的钢锭,眼神复杂:“这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处理掉这些钢锭,而且,下次炼钢绝对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了。”他知道,这次的失误不仅让他们损失了钱,更让他意识到,合伙做生意,光有热情和勇气是不够的,还需要严谨和细心,一步错,就可能满盘皆输。
他抬头望了望楼道外的夜空,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只有几颗星星在微弱地闪烁,就像他们此刻的希望,渺茫却又不肯熄灭。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林大强和吴文斌的肩膀:“走吧,先回家,明天一早还要去车间,我们得赶紧找出问题所在,下次一定要炼出合格的钢锭。”
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走出了楼道,消失在夜色中。而那些被藏在楼道深处的不合格钢锭,像一个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他们的心头,也为他们的合伙之路,蒙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