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山海市第一实验中学网球部活动室，气氛严肃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窗帘被拉上了一半，隔绝了窗外过于明媚的阳光，只留下几道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地板上，尘埃在其中缓缓浮沉。长条会议桌旁，所有队员和教练组成员正襟危坐，连平日最跳脱的巴图和总是懒洋洋的陈海星，此刻都坐得笔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躁动的沉默。
陆云川坐在主位，白大褂熨帖平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含着棒棒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幅手绘的、极其复杂的赛程与时间轴对比图，旁边还放着几份打印出来的资料。
“人都到齐了。” 陆云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天这个会，只有一个议题：如何应对‘全国青少年网球精英训练营’邀请，与全国大赛初期赛程的潜在冲突。收到邀请的松阳、苏茉、海星，你们有一周时间考虑并做出最终决定。在此之前，我们需要作为一支队伍，厘清所有可能的情况，并做好相应的准备。”
他拿起一支笔，点向墙上的白板：“首先，明确几件事。”
“第一，训练营本身的价值。” 陆云川在白板上写下“资源”、“视野”、“竞争层级”几个词，“国家级集训，接触的是国内同龄段最顶级的教练、科学团队、训练理念和竞争对手。对于个人能力上限的探索和突破，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二，全国大赛对我们的意义。” 他写下“团队目标”、“共同荣誉”、“成长阶梯”，“这是我们作为一个团队，历经艰辛拼杀获得的舞台，是检验我们整体实力、磨合团队意志的试金石。它不仅仅是一场比赛，更是‘山海之翼’这个名字能否真正在全国层面打响的关键一战。”
“第三，” 陆云川的目光在林松阳、苏茉、陈海星脸上停留片刻，“个人选择与团队责任。我昨天说过，任何选择不能损害团队根本利益。但同样，团队也不能成为束缚个人合理追求更高发展的枷锁。健康的团队，应该能容纳成员的成长与暂时离开，并因此变得更具韧性和深度。”
他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所以，今天的会议，不是要逼迫谁立刻做出决定，也不是要争论去与不去哪个更好。我们要做的，是像下棋一样，推演各种可能性，看清每一条路径可能带来的局面，以及……我们该如何落子。”
苏茉立刻将自己笔记本电脑上的分析模型投射到了白板一侧。“基于现有信息，我构建了三种主要情景的概率模型。” 他推了推眼镜，声音冷静如同播报员，“情景A：三人均放弃训练营，全力备战全国大赛。团队完整度100%，战术延续性最佳，但可能错失个人高速成长窗口，且面对全国大赛中可能存在的、经历过类似集训的对手时，存在潜在信息与能力差。”
“情景b：三人均参加训练营，缺席部分小组赛。团队核心战力临时缺失率预估60%-80%，小组赛出线概率根据对手强弱，波动于30%-65%之间。但三人若能在训练营有效提升，并在关键场次回归，团队后续战斗力可能产生跃升。”
“情景c：部分人参加，部分人留下。这是变量最多的情景。根据参加人数、留下队员的临场发挥、战术调整的及时性等因素，晋级概率可在40%-75%之间浮动。同时，训练营参与者与留守者之间可能产生经验差与磨合问题。”
冰冷的数据和概率，像一盆冷水，让刚刚还有些躁动的气氛沉淀下来。
陈海星接着开口，语气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慵懒，但内容却十分犀利：“除了概率，还有信息差。训练营是一个封闭的高强度环境，里面的人际关系、训练内容、潜在的选拔机制，都是未知数。去的人，会成为团队的‘侦察兵’，但也可能因为环境的剧烈变化，暂时与团队节奏脱节。不去的人，会获得更稳定的团队磨合时间，但也可能错失提前接触未来对手（其他赛区精英很可能也在训练营）的机会。”
巴图忍不住举手，脸上是少有的严肃：“教练，苏茉哥，海星哥，我……我没太听懂那些数字。我就想知道，如果松阳哥他们真去了，我和雪哥，还有其他人，该怎么打？我们……能行吗？”
贺兰雪也用力点头，金色雀斑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认真：“是啊，我们不是害怕承担责任，就是……就是怕万一我们打不好，拖了后腿，辜负了大家的努力。”
陆云川看向程野和沈昭。程野立刻挺起胸膛，嗓门洪亮：“体能和力量训练交给我！就算他们三个不在，我也能把你们练得嗷嗷叫！保证上场有劲！” 沈昭则推了推眼镜，淡淡道：“伤病预防和赛后恢复方案，我会根据可能的人员变动重新调整。保证留下的队员，能以最佳身体状态应对比赛。”
陆云溪温柔地补充：“后勤和心理支持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在。”
陆云川点点头，目光回到林松阳三人身上：“现在，听听你们自己的想法。不用做最终决定，只说目前的倾向和顾虑。”
活动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林松阳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里少了些迷茫，多了些挣扎后的清晰：“我……我想去训练营看看。” 他声音有些干涩，但很坚定，“那位老先生说得对，我的力量需要‘淬炼’。而且，我想知道，在全国最好的同龄人里，我到底算个什么水平。但是……” 他看向巴图、贺兰雪和其他队员，“我绝不放下球队不管。如果我去，我一定会在训练营玩命练，把能学到的东西都带回来，也会想办法在最重要的比赛时回来。如果……如果球队真的更需要我留下，那我就不去。”
很朴实的想法，带着林松阳特有的直率和重情重义。
苏茉沉吟片刻，开口道：“从理性分析，训练营对我个人短板（体能、力量）的针对性提升可能高于全国大赛小组赛的锻炼价值。且其科研支持环境，有助于我更系统地优化自己的数据模型和战术构建逻辑。但正如海星所说，存在与团队脱节的风险。我的倾向是，如果团队整体评估认为，我的暂时离开不至于导致小组赛崩盘，且我们有相应的替补或变阵方案，我愿意前往。同时，我会建立远程数据共享通道，尽可能保持对团队状况的了解和战术支援。”
典型的苏茉式回答，理性、周全，将个人与团队利益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衡量。
陈海星笑了笑，异色瞳中光芒流转：“我嘛，好奇心比较重。训练营这种‘精英怪’扎堆的地方，听起来就很有趣。而且，提前收集未来潜在对手的情报，对团队长远有利。至于团队……我相信陆教练的布局能力，也相信留下的家伙们不会轻易垮掉。如果要去，我会把‘侦察兵’的角色当好。如果团队更需要我留下稳定局面，那我也没问题，正好可以多研究研究新战术。”
三个人，三种不同的性格，三种不同的考量角度，但核心都围绕着同一个基点：团队。
陆云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推演着一盘无形的棋局。半晌，他再次开口：
“很好。你们的想法，我都清楚了。现在，我来说说我的‘棋路’。”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红色记号笔。
“首先，无论你们三人最终有几人去训练营，全国大赛，山海队的目标不会变：小组出线，进军全国十六强。这是底线。”
红色笔在白板上重重划出一道横线。
“其次，人员预案。” 他开始快速书写，“如果三人全部前往训练营，小组赛初期，巴图顶上一单，贺兰雪顶上二单，双打组合由程野助教和沈医生协助，从预备队员中选拔搭配，或者尝试‘奇兵’阵型。战术核心转为：以巴图的冲击力制造混乱，以贺兰雪的创造力和稳定性周旋，双打以‘搅局’和‘拖延’为主，目标不是碾压，而是‘咬住’比分，等待变数。”
巴图和贺兰雪听得眼睛发亮，同时又感到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头。
“如果两人前往，一人留下，则根据留下的是谁，调整核心战术。留下松阳，则以其为绝对核心，构建‘一力降十会’的强攻体系；留下苏茉，则打极致控场和战术算计；留下海星，则突出其不可预测性和关键分能力。”
“如果只有一人前往，甚至无人前往，则按原定最强阵容备战，但训练方向需加入对‘青训营级别对手’的模拟对抗。”
陆云川的语速很快，思路清晰，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
“第三，时间与衔接。” 他指向那张复杂的时间轴图，“训练营与全国大赛小组赛时间重叠约两周。我会与训练营方面沟通，争取让你们三人在小组赛最关键的一到两轮（通常是决定出线权的比赛）期间，有短暂离营参赛的可能性。这需要你们在训练营初期就展现出足够的分量，赢得这种‘特权’。同时，留守队员必须在前期抢下足够积分，将压力留到最关键场次。”
“第四，信息与成长共享。” 陆云川看向苏茉和陈海星，“建立加密的线上沟通渠道。训练营参与者，每周至少一次汇总训练心得、观察到的新技术新战术、以及对自身和团队有用的信息。留守队员，则反馈比赛实战感受、遇到的问题。让两边的经历，都能成为整个团队的养分。”
一条条清晰具体的策略被抛出，像一颗颗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的关键位置。原本纷乱复杂的局面，在陆云川的梳理下，渐渐显露出脉络和应对之道。
队员们脸上的紧张和迷茫，逐渐被专注和思考所取代。他们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去留”的选择题，更是一次对团队整体韧性、应变能力和信任度的全面考验。无论个人如何选择，他们都需要作为一个整体，去面对和适应可能出现的任何局面。
“最后，” 陆云川放下笔，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记住，山海之翼之所以能飞，不是因为某一片羽毛特别华丽，而是因为所有羽毛都朝着同一个方向用力，并且相信彼此能够承受风压。今天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改变我们是队友这个事实。选择离开去攀登更高山峰的人，需要带着团队的祝福和期待，变得更强，然后回来。选择留下守护阵地的人，需要拿出超越以往的决心和成长，证明团队离了谁，都依然有搏击长空的力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一周时间。和家人沟通，和自己对话，也和队友交流。下周此时，我要你们每个人，都给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答案。然后，我们一起，决定山海之翼下一步的航向。”
会议结束，众人沉默地离开活动室，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比来时更加明亮和坚定。
他们知道，无论个人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山海之翼这艘船，都将在陆教练这位旗手的引领下，继续驶向波涛汹涌却也星光璀璨的全国之海。
而属于每个人的棋局，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