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盘抢七局。
听澜馆内，空气仿佛不再是气体，而是凝固的、透明的凝胶，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的力量。穹顶的灯光炽烈得近乎惨白，将所有阴影驱逐，将球场中央那两个少年，连同他们脚下的汗滴、眼中的火光、绷紧的肌肉线条，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林松阳站在底线后，感觉身体像一台过热到极限、警报声连绵不断的引擎。乳酸在每一条肌肉纤维里尖啸，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收缩扩张都带着灼痛。汗水早已流干，皮肤上只留下盐分的结晶和滚烫的温度。手臂上传来的，不仅仅是酸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持续的震颤。但他的大脑，却处在一种奇异的、冰火交织的状态。一边是疲惫带来的麻木与钝痛，另一边，却是刚才那混乱而有效的“感知-介入”战斗中，被强行打通、此刻依然在嗡鸣不止的神经通路。
他看向对面。
傅听澜也在轻轻喘息，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眼神中的深海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更加凝聚的暗流。他没有看林松阳，而是微微垂着眼睑，看着自己手中的球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拍线的纹路，仿佛在最后一次校准乐器，准备奏响生命中最重要的乐章。
裁判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第二盘，抢七局。傅听澜首先发球。比赛开始。”
第一分。
傅听澜的发球，简洁到了极致。没有花哨，没有多余动作，只有速度、角度、旋转，以及那融入骨髓的、精准到毫厘的控制。球如同深海中潜伏已久的箭鱼，骤然刺出，直插林松阳反手位的边线死角。
林松阳的行动慢了半拍。极度的疲劳让他的反应神经变得迟钝。他勉强侧身，手臂沉重地挥出，回球又高又飘，落点在中场。
傅听澜没有任何犹豫，上网，截击，得分。
“1-0，傅领先。”
干脆利落，毫无波澜。
第二分，林松阳发球。他试图凝聚力量，但手臂的颤抖影响了抛球的稳定性，发球质量下降。傅听澜接发球抢攻，林松阳在底线踉跄救球，回球下网。
“2-0，傅领先。”
连丢两分。体能的悬崖效应开始显现。山海队替补席一片死寂，巴图死死咬着嘴唇，陈海星异色瞳紧缩，苏茉闭上了眼睛，贺兰雪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陆云川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沈昭已经无声地打开了医疗包。
第三分，傅听澜发球。依旧是无懈可击。林松阳的回球再次绵软无力。傅听澜轻松打出制胜分。
“3-0，傅领先。”
分差在扩大。局势似乎一边倒地向“深海交响”倾斜。听澜馆内，主场观众压抑的兴奋开始涌动。
林松阳站在底线，冰蓝色的眼眸里，映着刺目的灯光和对面那个如同深渊般的身影。耳边是自己沉重如雷的心跳和粗粝的喘息，还有隐约传来的、队友们压抑到极致的担忧与祈祷。
要输了吗？
就这么……结束了吗？
队友们燃烧的身影在眼前闪过：贺兰雪倒下前不甘的眼神，苏茉虚弱却依旧精准的数据，陈海星那静止中爆发的楔子，巴图咆哮着轰出的“山河”……还有，自己第一次握拍时冰凉的触感，画纸上蜿蜒的铁轨与咆哮的列车，陆教练递来的那根棒棒糖的甜味，第一次打出“雪原列车”时手臂那畅快淋漓的感觉……
不。
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还没有找到那“第三种东西”的完整形态。
他还没有听到……属于他自己的、冰海之下的真正回响。
林松阳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感知”外界，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收回了自己的身体内部。
他“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咚，咚，咚……那是生命的鼓点，也是力量的源泉。
他“感受”着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冲刷着疲劳和酸痛，带来一丝丝微弱却持续的热量。
他“看”着自己手臂上微微颤抖的肌肉，那不是无力的表现，那是能量在极限压缩后、即将寻求爆发的征兆。
他甚至“嗅”到了空气中汗水蒸腾的咸涩气息，混合着球场地胶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不甘与渴望。
然后，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不再是纯粹的风暴或冻湖，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颜色——如同凝结了亿万年星光与寒流的永冻冰层，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星辰生灭的力量。
他将目光投向傅听澜，不再带有攻击性或计算性，而是一种……纯粹的“确认”。确认对手的存在，确认比赛的进行，确认自己还站在这片球场上。
傅听澜似乎察觉到了林松阳的变化。他发球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第四分，林松阳发球。
抛球，起跳，挥拍。
动作依旧有些沉重，但那股决绝的意志，仿佛穿透了肌肉的疲劳，直接灌注到了网球之中！
球速不算最快，但落点极深，压在发球区后端，带着一种沉闷的、仿佛能撼动地面的旋转！
傅听澜接发，回球依旧精准，但球过网后，弹跳的高度和速度，似乎比预想中……慢了那么一丝，飘了那么一点。
就是这微小的差异！
林松阳动了！他的启动，不再追求极致的爆裂速度，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一往无前的惯性，如同启动后无法停止的万吨列车。他冲向那个微微飘起的回球，正手引拍。
没有“雪原列车”的咆哮，没有“冻湖镜击”的冷冽。
只有一次朴实无华、却凝聚了他此刻所有“存在感”的挥击。
“砰！”
球笔直地、沉重地、带着一种碾压般的稳定感，轰向傅听澜的反手位底线深区！球的轨迹不高，但旋转强烈，落地后向前窜的势头被一种向下的力死死按住，弹跳高度低得令人难受。
傅听澜稳健回击，但回球的线路，被林松阳这记“沉重碾压球”的力道和旋转，挤压得有些平直，失去了往日的多变与灵动。
林松阳再次移动，依旧是那种沉重的、步步为营的步伐，又是一记同样朴实、同样沉重、同样凝聚了全部“存在感”的底线深球。
一拍。
两拍。
三拍……
林松阳放弃了所有技巧，所有变化，所有“感知”与“介入”的尝试。他只做一件事：将球，用自己还能调动的、最纯粹的力量和最坚定的意志，一次次地、沉重地、稳定地，打向傅听澜的底线深处，打向对手最难受、最需要发力应对的位置。
他的打法，退化到了近乎原始。但他的每一拍，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一种“我就在这里，你无法击垮我”的顽强宣言。
傅听澜的眉头微微蹙起。他尝试用角度调动，用旋转变化，用节奏变速。但林松阳仿佛变成了一堵移动缓慢却无比厚重的冰墙，无论什么球过来，他都用那沉重稳定的一拍拍回去，落点不刁钻，但深度和力度始终保持在一个极高的基准线上。林松阳在用自己的方式，强行将比赛拖入最纯粹、最消耗的“底线对轰”模式，并且，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意志力，维持着对轰的质量！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兑子”战术！用自己同样所剩无几的体能和精神，去兑掉傅听澜更充沛、更精妙的体能和技术优势！
比分在令人窒息的、沉闷的击球声中，艰难地变化着。
「1-3，傅领先。」（林松阳保发一分）
「2-3！」（林松阳顽强破发一分！）
「3-3！」（林松阳再次爆发！）
「4-3，林领先！！」（林松阳连破带保，反超比分！）
听澜馆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这返璞归真、却又惨烈到极致的意志较量所震撼。那一声声沉闷的击球，仿佛不是打在网球上，而是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傅听澜的呼吸，终于也开始变得明显急促。他的眼神不再那么深邃平静，而是多了一丝凝重，以及一丝……被逼到同样绝境的锐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拖入这种纯粹意志的消耗战。必须打破这种节奏！
第五分，关键分。傅听澜发球。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抛球，挥拍！这一次的发球，不再是追求极致控制的“箭鱼”，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决绝！球速飙升！角度更刁！
林松阳瞳孔一缩，身体的本能让他做出了反应，但疲劳让他的步伐慢了半拍，接发球质量严重下降，球又高又短地飞向中场。
绝杀的机会！
傅听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等待已久的鲨鱼，瞬间上网，在球弹起的最高点，一记雷霆万钧的正手高压扣杀！
球如同陨石般砸向林松阳的半场！
这一球，凝聚了傅听澜绝境反扑的所有力量、技术和决心，几乎不可能被接起。
林松阳看着那颗呼啸而来的球，时间仿佛在瞬间被拉长、变慢。他能看到球旋转时带起的微弱气流，能看到傅听澜扣杀后因为发力而微微前倾的身体，能看到场边陆云川猛然站起的身影，能看到苏茉和贺兰雪骤然睁大的眼睛，能看到巴图和陈海星几乎要冲入场内的姿态……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那刚刚被强行打通、此刻在极限压力下疯狂嗡鸣的“感知”神经。
他听到了那颗扣杀网球在空中飞行的、尖锐到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嘶鸣声——那声音里，蕴含着恐怖的速度、旋转，以及傅听澜那孤注一掷的意志。
他听到了自己脚下地面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因为自己重心微微偏移而产生的震动反馈。
他甚至……仿佛听到了来自队友们方向传来的、无声的、却如同实质般的支持与呐喊，那些声音汇集成一股温暖而坚韧的潜流，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这一刹那。
所有的疲惫、酸痛、模糊的感知、混沌的直觉、野蛮生长的意志……还有那些属于队友们的碎片——苏茉的精密、贺兰雪的创意、陈海星的诡诈、巴图的炽热、陆教练的引导、云溪姐的温柔、程野的热血、沈昭的冷静——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那颗呼啸而来的网球、被那绝境的压力、被内心深处那声不甘的怒吼，强行熔铸在了一起！
没有思考，没有计划。
身体自己动了。
林松阳没有向后退，也没有试图去接那颗几乎不可能接到的扣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傅听澜，都完全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猛地向前跨出了一大步！跨入了那颗扣杀网球最核心、最致命的坠落轨迹之中！
然后，他整个人向左侧（来球的相反方向）如同被巨力撞击般，做了一个幅度极大、极其夸张的、仿佛要被球直接击中的摔倒姿态！
而他的右手，握着球拍，却在身体向左侧倾倒的同时，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近乎脱臼的角度，从自己的右腋下，向着身后空无一物的右侧场地，挥出了一拍！
他挥空了！身体也完全失去了平衡，向左侧重重摔去！
傅听澜的扣杀球，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林松阳故意让出的、原本是正手位空当的地面上！因为林松阳那个夸张的摔倒动作和诡异的挥空拍，傅听澜在扣杀出手的最后一瞬，潜意识里为了避开“可能”打到人（林松阳摔倒的方向）的风险，以及被林松阳那记挥空拍带起的姿态所迷惑，手腕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微不可察的调整。
就是这一丝调整！
那颗本该是绝对死角的扣杀球，落地后，弹起的轨迹……没有飞向界内，而是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擦着边线的外侧，飞出了界外！
而林松阳，在身体即将完全摔倒在地的瞬间，他那只从右腋下挥空的右手手腕，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力量，猛地向上一勾！球拍的拍框边缘，在最后一刻，恰好勾到了那颗刚刚擦着边线外侧、即将完全飞出场外的网球的下部！
不是击打，是轻勾，是卸力，是……如同最精妙的工匠，用刻刀的尖端，在即将碎裂的冰晶上，点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笔！
球，被这神乎其技的一勾，改变了方向，轻飘飘地、晃晃悠悠地、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旋转，越过球网，落在……傅听澜半场的发球线内，轻轻向前滚动了一小段，停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松阳摔倒在地，一时无法起身。
傅听澜站在网前，维持着扣杀后的姿势，目光凝固在那个静静躺着的网球上。
裁判、边裁、所有观众、两队所有成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球上。
然后，主裁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声响起：
“界内！得分！”
“5-3，林领先！交换场地！”
死寂。
然后是山海队替补席如同火山爆发、海啸席卷般的、歇斯底里的狂吼与泪水！程野把整盒盲盒都抛上了天，陆云溪紧紧抱住了沈昭，沈昭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水光。巴图和陈海星已经冲到了场边栏杆，疯狂地挥舞着拳头。苏茉和贺兰雪相拥而泣。
陆云川用力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金丝眼镜后，是一片近乎锐利的晶莹。
傅听澜缓缓直起身，他走到网前，低头看着那个球印，又看向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脸上沾着草屑和汗水、冰蓝色眼眸却亮得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林松阳。
良久，傅听澜扯下额头已经湿透的吸汗带，轻轻扔在地上。他走到网前，隔着球网，向林松阳伸出了手。
不是礼节性的握手，而是对至高对手的致意。
林松阳喘着粗气，用球拍支撑着站起来，也伸出手，与傅听澜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只手上都满是汗水，都在微微颤抖，但握在一起的力量，却重如千钧。
“你赢了。”傅听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带着坦然的笑意，“赢得……不可思议。”
林松阳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因为脱力而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
交换场地后，最后的几分，已经没有了悬念。
林松阳用最后残存的一丝意志，保住了自己的发球分。
傅听澜也打出了最后的尊严，顽强地拿下了自己的发球分。
最终比分定格。
“Game，set and match！林松阳胜！盘分7-6（3）！”
“单打一总比分，2：0！”
“全场比赛结束！山海市第一实验中学，总比分 3：1，获胜！！”
当裁判最终宣判的声音响彻听澜馆时，山海队的所有人，教练、队员、甚至后勤，都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了场内！
他们将那个几乎站立不稳、却依然挺直脊梁的冰蓝色少年团团围住，抬起，抛向空中！欢呼声、泪水、呐喊声，交织成一片胜利的狂想曲！
听澜馆穹顶的灯光，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庆祝的礼花。
深海的乐章，奏响了震撼人心的终章。
而雪原的列车，带着一路的风雪、汗水、伤痕与荣光，终于轰然驶入了全国大赛那片更加辽阔、更加汹涌的——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