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城的使者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抵达希望之种营地的。
不是想象中的浩荡队伍,只有三个人。但他们的出现,依然在营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为首的是个身穿半旧但保养良好的深蓝色制服、戴着眼镜的瘦高男人,举止间带着一种与营地粗糙氛围格格不入的条理感。他自称姓周,是铁砧城外务司的一名干事。他身后跟着两名沉默的护卫,穿着轻便的复合材料护甲,武器精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他们的到来,受到了王头儿等人的热情接待。铁砧城是这片区域最强大的势力,其态度对希望之种的生存至关重要。
简单的寒暄和物资交接后——铁砧城带来了一些营地急需的药品、净水片和能量电池作为“友好赠礼”——周干事的目光便似有若无地在营地中搜寻。
“王队长,”周干事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意味,“我们铁砧城一直关注着周边幸存者同胞的生存状况。听闻贵营地最近……似乎得到了一位能人的相助?一位能遏制归墟侵蚀的先生?”
该来的终究来了。王头儿心中微凛,脸上堆起笑容:“周干事消息灵通。确实,我们营地有幸,得到了一位沈先生的帮助。沈先生手段高明,救了不少弟兄的命。”
“哦?”周干事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亮,“不知可否引荐?如此奇人,我们城主大人也深感好奇,希望能有机会交流请教,或许能对应对这场大灾变,找到更有效的方法。”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但王头儿听出了其中的招揽之意。他没有立刻答应,只说沈先生性情喜静,不常露面,需要先去通传一声。
王头儿找到沈霄云时,他正在窝棚外,指导着两个最近表现突出、被吸纳进“幽冥”团体的年轻人如何更有效地感应和规避空气中游离的寂灭能量粒子。林沐瑶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他们。
听完王头儿的转述,沈霄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可以。”他只说了两个字。
会面安排在营地中央那顶最大的、用于议事的帐篷里。除了沈霄云和林沐瑶,王头儿、吴药师、孙铁头以及营地另外两个有头脸的人物也在场。石刚得知消息后,也默默背着苏婉来到了帐篷外,没有进去,只是守在那里。
帐篷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周干事在看到沈霄云的第一眼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沈霄云那过于年轻却又满头白发的模样,以及那双浅灰色、非人的眼眸,带给他的冲击比想象中更大。
“沈先生,幸会。”周干事率先开口,语气更加客气,“鄙人周文,代表铁砧城城主,向您表达敬意。您在救治伤者、遏制污染方面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不知是何等传承?”
沈霄云坐在他对面,林沐瑶紧挨着他身边。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周干事,没有回答关于传承的问题,反而直接问道:“铁砧城目前面临的最大生存威胁是什么?归墟造物的攻击频率?内部污染扩散速度?还是资源短缺系数?”
他的问题直接、精准,跳过了所有寒暄和试探,直指核心。周干事愣了一下,随即调整表情,正色道:“不瞒沈先生,都有。但最棘手的是伤员救治和污染防控。我们虽然有更完善的医疗条件和一些净化设备,但对于深度侵蚀,依然缺乏有效手段,死亡率很高。沈先生的能力,正是我们最急需的。”
“所以,”沈霄云的语气依旧平淡,“你们的诉求是什么?获取我的能力原理?邀请我前往铁砧城?还是进行技术交换?”
周干事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沉吟片刻,道:“我们城主希望,能与沈先生建立更深入的合作关系。铁砧城可以提供比这里更优越的研究环境、更充足的资源、更广阔的平台。您的才能,应该用在更关键的地方,拯救更多人的生命。”
这话说得漂亮,但帐篷里的人都听出了潜台词:希望之种太小,配不上你这样的人才,来铁砧城才能发挥更大价值。
王头儿等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又不敢发作。
沈霄云听完,并没有立刻回答同意或拒绝。他看向周干事,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铁砧城如何分配医疗资源?尤其是面对污染伤员时,救治的优先级依据什么设定?”
周干事似乎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流畅答道:“我们有一套完整的评估体系,综合考虑伤员的伤势严重程度、生存概率、对城邦的现有及潜在贡献价值、以及治疗所需资源消耗等因素,进行优先级排序。旨在最大化资源利用效率,保障城邦整体生存力。”
很功利的回答,但也很现实。末世之中,资源有限,似乎只能如此。
沈霄云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转向了帐篷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吴药师。
“吴先生,”沈霄云的声音在帐篷内清晰响起,“你曾是医者。依你之见,生命本身的价值,是否能用‘贡献度’、‘资源消耗’、‘生存概率’这些参数,完全衡量和排序?”
吴药师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幻。他没想到沈霄云会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他。帐篷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包括周干事那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
吴药师嘴唇嚅动了几下,看了看王头儿,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沈霄云,最终,一股积压已久的情绪冲破了谨慎。他声音干涩地开口:
“不能。”他吐出两个字,语气沉重,“至少……在我还把自己当个医者的时候,我认为不能。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生命面前,本应平等。虽然……现实往往逼得我们做出选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显然回忆起某些不愿提及的往事。
沈霄云又转向孙铁头:“孙师傅,你打造工具,修缮房屋。你认为,一件工具,一个住所,其价值仅在于它‘目前’的用途和消耗的材料吗?一件陪伴主人多年、充满感情但已陈旧的工具,和一柄崭新却冰冷的利器,哪个更值得被修复?”
孙铁头张了张嘴,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擦着膝盖:“这……东西用久了有灵性,何况是人?老伙计当然更值得修!只要还能修,就不能轻易放弃!”他的话质朴,却带着工匠特有的执拗。
沈霄云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王头儿:“王队长,你管理营地,分配任务。当两个人同时陷入危险,一个是你得力能干的手下,另一个是普通但勤恳的居民,你会优先救谁?你的决策依据是什么?是单纯的计算,还是包含了其他东西?”
王头儿额头见汗。这个问题太尖锐。他看了看周干事,又看了看沈霄云,咬牙道:“我……我会尽力两个都救!如果实在只能救一个……我……”他哽住了,说不出那个残酷的选择。
帐篷内一片寂静。周干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感觉到这场对话正在偏离他预设的方向。
沈霄云重新看向周干事,浅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周干事,你的逻辑清晰,效率至上。在宏观生存层面,或许正确。”他缓缓说道,“我的方法,基于规则解析与能量干预,本质也是一种‘计算’和‘效率’的应用。我救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是我观测的‘变量’,他们的‘存活’能提供更多环境演变的‘数据’。”
他毫不掩饰自己行为背后的冰冷逻辑,这让帐篷内除了林沐瑶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但是,”沈霄云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吴药师、孙铁头、王头儿,最后落在身边林沐瑶那茫然却专注听着的小脸上,“他们的回答,揭示了另一种‘参数’。这种‘参数’无法被完全量化,它关乎情感、记忆、承诺、以及生命本身不可替代的‘独特性’。它在你的计算体系里,可能是‘冗余’,是‘低效’。”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自己的话做总结,也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规则陈述:
“我选择在这里,而非铁砧城,并非因为这里的条件更好。而是因为,这里允许更多的‘冗余’存在,允许更多的‘低效’反应。这些‘冗余’和‘低效’,是观测‘人性’在极端压力下如何挣扎、如何定义‘价值’的宝贵窗口。”
“至于你所说的‘更关键的地方’,‘拯救更多生命’——”沈霄云的语气依然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漠然,“在我的观测框架内,每一个‘变量’的存续与反应,都具有同等的‘关键性’。区别只在于,它们提供的‘数据’类型不同。”
“铁砧城的模式,倾向于将一切‘变量’标准化、效率化。而这里,”他看了一眼帐篷外嘈杂而混乱的营地,“混沌,却保留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并非在评判孰优孰劣。我只是在陈述我的‘观测立场’。”沈霄云最后说道,“我的能力,可以用于交易,可以用于获取数据。但目前,这里的‘数据’多样性更符合我的需求。所以,我暂时留在这里。”
他拒绝了。用一种完全超出周干事理解范畴的方式拒绝了。
不是基于利益,不是基于情感,而是基于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观测需求”。
周干事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对方根本没有进入他预设的“利益交换”或“大义说服”的语境,而是站在了一个更高的、近乎非人的视角,将一切都视为“观测对象”和“数据源”。在这种视角下,铁砧城的“效率”和“大局”,反而成了限制“数据多样性”的缺陷。
一场伦理的审判,在无声中完成。
审判者不是周干事,也不是王头儿或吴药师。
审判者,是沈霄云那套冰冷而绝对理性的逻辑本身。它审判了铁砧城的功利主义,也审判了营地众人心中残存的人道主义温情,将它们统统置于“观测”之下。
而沈霄云自己,既是法官,也是这套冰冷逻辑的囚徒。
他选择了保留“混沌”,或许只是因为,在那片绝对的理性冰原上,“混沌”是唯一还能让他感觉到“观测”意义的东西。
又或许,连这一点,也仅仅是他那庞大计算中的一环。
周干事最终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离开了。他留下了铁砧城的通讯方式和一份正式的邀请函,声称铁砧城的大门永远为沈先生敞开。
帐篷内,众人沉默良久。
吴药师看着沈霄云,眼神复杂无比。他听懂了沈霄云话里对他医者初心的某种……变相的认可?还是仅仅被当作一种有趣的“人性样本”?
王头儿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沈霄云留下,对营地是好事。但他留下的原因,却让人细思极恐。
林沐瑶轻轻拉了拉沈霄云的衣袖,等他低头看她时,她小声问:“‘可能性’……比‘效率’更好吗?”
沈霄云看着她清澈却空茫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
“不知道。”他给出了一个罕见的、非确定性的回答,“但‘可能性’,意味着‘变化’。而变化,是‘观测’持续下去的动力。”
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却又仿佛在回答自己内心某个无人知晓的疑问。
伦理的审判落幕,没有赢家。
只有冰冷的规则、混沌的人性、以及一个在两者之间孤独行走的白发身影,继续着他那无人理解的“观测”之旅。
而帐篷外,石刚背靠着冰冷的帐篷布,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话语,望着怀中依旧沉睡的苏婉,拳头握紧,又缓缓松开。
他仿佛听到了陈默意志在血脉深处的回响。
守护……到底要守护什么?
是守护这冰冷的“观测”,还是守护那混沌中挣扎的“可能性”?
他还没有答案。但他知道,他的路,必须自己走下去,带着所有人的意志,找到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