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裂痕
黑暗并未持续太久。
应急照明系统发出惨白的光，将实验室映照得如同停尸房。江断尘半跪在地，紧紧握着妹妹江雨晴冰冷的手。她的呼吸微弱，眼中的新月光芒已然熄灭，只剩下空洞与茫然。
那股源自血脉、刚刚被唤醒的力量，在抑制场消失后并未平复，反而像决堤的洪水在他体内奔涌。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的意识——冰冷的实验台、闪烁的数据流、声嘶力竭的呐喊，以及父亲模糊的背影和一个不断重复的代号：「播种者007」。
“能走吗？”
霍峥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沉稳依旧。他持枪警戒着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江断尘抬起头，目光落在霍峥线条冷硬的侧脸上。就是这个男人，在几秒钟前，以一种近乎未卜先知的精准，找到了抑制场的核心并摧毁了它。
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场那么多复杂的设备，他的视线为何几乎没有迟疑？那不是一个依靠观察和推理的过程，更像是一种……确认。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在生死关头建立起的脆弱信任。怀疑的毒液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
“可以。”江断尘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借力站起身，顺势将妹妹背起。女孩轻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走哪边？”
霍峥的视线在几个出口间快速移动，最后指向一条标有“紧急疏散”的通道：“这边。我刚才留意过，这条路的防御相对薄弱，应该是他们内部人员使用的通道。”
又是这种过于笃定的判断。
江断尘沉默地跟上，感官在能力觉醒后被放大到极致。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属于警方特种部队特有的、加密频道通讯的微弱电流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属于不同人的数十种气味分子，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前方带路的霍峥身上传来的、那种与此刻险境并不完全匹配的、过于平稳的心跳节奏。
太稳了。稳得令人不安。
“特警来了。”江断尘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不是我们的人。”
霍峥的脚步没有丝毫紊乱，头也没回：“意料之中。这么大的动静，肯定惊动了所有人。我们必须在他们形成合围前离开。”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但江断尘心中的疑窦却越发浓重。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和疑问死死压在心底，像一头潜伏在暗处、审视着同伴的孤狼。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霍峥侧耳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随即用从昏迷研究员身上搜来的门禁卡刷开了它。
门外连接着医院后勤区域错综复杂的管道井和维修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灰尘混合的气味。按照李医生之前提供的信息，他们左拐右绕，终于找到了通往地下停车场的那条鲜为人知的备用路线。
半个小时后，城郊某处废弃仓库。
雨水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仓库内部经过简单清理，堆放着一些杂物，中央的空地上铺着几张防潮垫。江雨晴被安顿在最里面的垫子上，依旧昏迷不醒。
林曦和周凛已经在此接应。林曦正快速操作着笔记本电脑，尝试分析江断尘凭记忆口述出的那些混乱信息碎片。周凛则在仓库外围布设隐蔽的警戒装置。
江断尘靠坐在一个废弃的木箱旁，闭着眼，脸色苍白。能力的过度使用带来的虚脱感，混杂着记忆碎片冲击造成的精神刺痛，以及内心深处对霍峥愈发强烈的怀疑，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无声地递到他面前。
江断尘睁开眼，看到霍峥站在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喝点水。”霍峥的语气很平淡。
江断尘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霍峥递水的手上——骨节分明，稳定有力，虎口处有长期握枪留下的薄茧。就是这样一双手，在实验室里精准地摧毁了核心。
“在实验室，”江断尘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你怎么知道要破坏那个特定的节点？”
他最终还是问出了口。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霍峥举着水瓶的手顿在半空，他看着江断尘，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直觉。”他的回答和之前一样简洁，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
“直觉？”江断尘缓缓站起身，与霍峥平视。他比霍峥略高一点，此刻刻意营造出一种压迫感，“什么样的直觉，能让你在那种环境下，瞬间锁定一个伪装成普通电路板的核心装置？”
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更加危险：“还有，那些特警。他们来得太快了，霍队。快得像有人提前给他们发了定位。”
仓库里的气氛骤然绷紧。连正在操作电脑的林曦都停下了动作，紧张地望过来。周凛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手无声地按在了腰后的武器上。
霍峥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放下举着的水瓶，眼神也冷了下来：“江队，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江断尘毫不退让，“我妹妹就躺在那里，她的状态你也看到了。我背负着什么，你或许知道一点。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考虑所有可能性——包括你，霍队长，是否值得完全信任。”
他紧紧盯着霍峥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对那个实验室的了解，超出了合理的范围。我需要一个解释。”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雨水敲打铁皮的声音像是为这场对峙擂响的战鼓。
霍峥的嘴角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声道：“我理解你的顾虑，江队。但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有些事，现在还不是解释的时候。”
“不是时候？”江断尘几乎要冷笑出声，“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我妹妹……”
他的话被骤然响起的、尖锐的警报声打断！
周凛猛地看向手中的监控终端，脸色大变：“不好！我们被锁定了！有高速移动目标正在接近！数量……很多！不是警察，是专业武装人员！”
几乎在周凛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
“咻——噗！”
一颗子弹穿透仓库单薄的铁皮墙壁，带着消音器特有的闷响，精准地打在江断尘和霍峥之间空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找掩护！”霍峥的反应快得惊人，他猛地伸手，不是推开江断尘，而是抓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扑向旁边一堆厚重的废弃机械零件后面。
“哒哒哒哒——！”
更多的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来，瞬间将仓库大门和附近的墙壁打得千疮百孔！对方火力凶猛，配合默契，使用的显然是军用级别的自动武器。
“对方有热成像和穿甲弹！”霍峥靠在掩体后，快速更换弹匣，声音在激烈的枪声中依旧清晰冷静，“他们是有备而来！我们必须立刻撤离！”
江断尘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零件，能感觉到子弹撞击在上面传来的震动。他看了一眼不远处昏迷的妹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我带雨晴从后面暗道走！”江断尘咬牙道，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我断后！”霍峥没有任何犹豫，语气斩钉截铁。
“不行！”江断尘猛地看向他。让霍峥一个人留下面对如此凶猛的火力，几乎是十死无生。尽管心存怀疑，但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对方去送死。这无关信任，关乎底线。
“江断尘！”霍峥突然低吼出声，他转过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江断尘心上。那里面不再是平时的冷静克制，而是翻滚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决绝，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般的痛楚。
“你带着雨晴和证据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记住！‘明日生物’和张明远才是关键！别让我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别让我白死！”
“别让我白死！”
这五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江断尘心中那堵由猜忌筑起的高墙。在生死一线的关头，所有的算计和怀疑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一个人是否可信，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以及，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了什么。
霍峥选择了留下，把生路留给了他和他妹妹。
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但此刻更多的是汹涌而出的、更加沉重的信任。
江断尘不再犹豫。
他深深看了霍峥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瞬间崩塌的怀疑，有汹涌的歉意，有破釜沉舟的决然，更有一种在此刻立下的、超越生死的承诺。
“活着回来。”他哑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随即，江断尘猛地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妹妹身边，一把将她背起，动作迅捷而稳健，在林曦和周凛的火力掩护下，毫不犹豫地冲向仓库后方那个被杂物掩盖的暗道入口。
在弯腰踏入那片黑暗的前一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霍峥已经重新装填好弹药，依托着掩体，朝着入口方向进行着精准的点射，压制着敌人的进攻。他的侧脸在枪火闪烁的光影中，显得无比冷硬和坚定，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
他似乎感应到了江断尘的目光，在更换弹匣的间隙，头也没回，只是举起握枪的右手，向后比了一个简单、清晰、利落的手势——
那是特种部队在行动中，表示“确认，执行，勿念”的手势。
暗道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外面激烈的枪声、弥漫的硝烟，以及那个以身为盾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江断尘背着妹妹，在狭窄、潮湿、充满霉味的通道中发足狂奔。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踏碎了最后一丝疑虑，也踏上了另一条更加艰险的道路。
他明白了。
信任不是在平安无事时建立的，而是在生死抉择的瞬间，用行动淬炼而成的。
通道的尽头隐约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混合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江断尘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无尽的黑暗，然后在心中立下誓言。
无论如何，他都要揭开“明日生物”和张明远的秘密。
不仅为了妹妹，也为了那个选择留在黑暗与枪火中，为他断后的人。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