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场的能源方案球馆,声音变成了一种固体。
不,不是固体——是黏稠的、带着高原稀薄氧气后特有的尖锐耳鸣的压力浆液。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肺叶被拉扯着。林澈站在底线等待开球,视线扫过记分牌:58比54。四分的优势在盐湖城,薄得像层窗户纸。
奥尼尔就站在他斜前方两步,双手撑着膝盖。那家伙的呼吸声重得离奇,胸腔起伏的幅度大得不正常。但眼神没变,还是那种评估仪器般的冷,只是多了层……急迫?林澈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尝到汗水的咸和某种铁锈味。耳朵里苏晚晴的声音断断续续,信号被干扰了:“……体表温度异常升高……心率波动不符合运动强度曲线……可能……”
可能什么?话断了。
裁判把球抛给戈贝尔的瞬间,奥尼尔动了。不是扑向持球人,而是直接横移一步,精准卡在林澈想启动的空隙里——提前了,又提前了半拍,就像他能看见未来半秒钟的林澈会往哪走。肩膀撞上来,硬得像盐湖城冬天的冻土。
“急什么。”奥尼尔的声音贴着耳朵擦过去,短促,带着喘,“比赛才刚开始呢,菜鸟。”最后那个词发音特别重,像在测试什么。
林澈没接话。他借力后撤,拉开半步,眼睛盯着前方穆雷的跑位。脑子里却在快速拆解:刚才那次卡位,奥尼尔的重心移动轨迹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教科书动画——没有人体该有的微晃,没有对抗后本能的调整延迟。这不自然。
爵士的进攻打得很耐心,米切尔和戈贝尔挡拆,马刺换防,球传到弱侧克拉克森手里,中距离命中。60比58。
轮到马刺进攻。林澈带球过半场,奥尼尔直接压到三分线外一步——放投不放突?不,不是。林澈注意到奥尼尔的站位微微偏向自己的右侧,左脚在前,这是针对他习惯性右手突破的数据预判。果然,黑湖给的“优化包”是定制款的。
那就换个方向。
林澈左手运球,突然一个极小幅度的in-out变向——不是艾弗森crossover那种大开大合,而是更接近帕克那种贴着地面的快速抖动。奥尼尔的重心被骗得向右微移,就这零点几秒的缝隙,林澈左手炸球,右脚猛地蹬地,整个人像条泥鳅一样从他左侧挤了过去!
挤过去的瞬间,林澈听到了奥尼尔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机械卡壳的“呃”。
甩开半个身位,爵士的协防还没到位,林澈眼前一片开阔。他收球,起三步,在戈贝尔补防封盖的巨大阴影笼罩下来之前,手腕一抖——不是上篮,是低手传球,球从戈贝尔腋下钻过去,精准送到切入的阿尔德里奇手中。
“砰!”
阿德双手暴扣。球馆的喧嚣被这记扣篮砸得短暂一滞。
回防时,穆雷冲过来用力撞了下林澈的肩膀:“传得他妈漂亮!那家伙反应不过来了!”
林澈摇摇头,呼吸还是乱的:“他反应过来了,只是……身体没跟上。”
“什么?”
“没什么。”
但林澈心里清楚:刚才那个突破,奥尼尔的预判系统给出了正确指令(防右侧),但他的身体执行出现了延迟。不是体力问题,是某种……不同步。就像一台处理器超频的电脑,散热跟不上了。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林澈开始有意测试这个“裂缝”。
他增加无球时的突然反跑,急停急起时加入更多节奏变化——不是那种规整的、能被数据模型轻易归纳的“篮球标准动作”,而是带着个人习惯小毛边的、临场即兴的“非标准动作”。比如一次底线绕掩护,他假装要向外弹,却在即将撞上博尔特尔的掩护时,突然一个拧身,反向切入篮下。这动作别扭,甚至有点难看,但奥尼尔被他这个“非标准选择”卡住了半拍。
就这半拍,伦纳德的传球到了。林澈接球,面对补防的戈贝尔,没强行攻,而是把球往天上一抛——不是投篮,是刻意抛得很高的、带着旋转的球,直飞篮筐另一侧。
穆雷从弱侧杀入,空中接力,单手把球摁进篮筐!
“轰——!”
马刺替补席炸了。波波维奇在场边挥舞着拳头,嘴里骂骂咧咧的但脸上在笑。
奥尼尔站在原地,双手叉腰,低头看着地板。他的喘息声更重了,林澈从他身边跑过时,能听见那呼吸里带着种奇怪的、高频的嘶嘶声,像漏气的阀门。
第三节打到第七分钟,官方暂停。
林澈走向替补席,苏晚晴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但背景有杂音:“……监测到目标对象多项生理指标出现周期性紊乱,峰值和谷值差过大……类似……引擎过热后的保护性波动……他在强行维持‘优化状态’,但身体在反抗……”
“能撑多久?”林澈接过毛巾,低声问。
“不确定。但裂缝在扩大。”
波波维奇把战术板拍得砰砰响:“听着!他们外线开始累了!米切尔在单打,克拉克森在单打,他们的进攻变简单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掐死转换,把节奏压下来,磨他们!磨到他们腿灌铅!”老爷子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林澈,“林,你做得不错。继续让他动,继续让他猜。但别上头,听见没?篮球是五个人的,别被他拖进一对一单挑的陷阱里。”
“明白。”林澈点头。
“还有,”波波维奇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那家伙……状态不对劲。你感觉到了吧?”
林澈抬眼。
“保护好自己。”老爷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去吼博尔特尔篮板卡位的问题了。
暂停结束。林澈重新上场时,发现奥尼尔的眼神变了。评估的冰冷还在,但底下翻涌着某种……焦躁?甚至是愤怒。就像一台精密仪器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完美执行预设程序时的“情绪模拟”。
爵士的进攻,米切尔强投三分不中,长篮板弹出来。林澈和奥尼尔同时扑向那个球。
身体在空中碰撞。林澈感觉奥尼尔这次对抗的力量大得离谱,完全不像一个打了三十多分钟、海拔两千米下的侧翼该有的爆发力。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控制——奥尼尔的手在触球前,有极其短暂的、不自然的颤抖,像过载的机械臂。
球被林澈拨到,穆雷抢到,马刺推反击。
前场三打二。林澈在左翼跟进,穆雷把球回传给他。奥尼尔已经回防到位,死死贴住。林澈接球,做了一个投篮假动作——奥尼尔没跳,但他的重心被骗得向上拔了一寸。
就这一寸。
林澈收球,沉肩,从右侧突破。奥尼尔横移封堵,但这一次,林澈清晰地看到了:奥尼尔的左脚在发力蹬地时,有那么零点几秒的迟滞。不是体力不支的慢,而是指令传导和肌肉响应之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断层。
机会。
林澈没有选择直接上篮,而是在突破到罚球线内一步时,突然一个急停,后转身——不是完全转过去,而是转到一半,身体像是卡住了,动作有点变形。这反而让奥尼尔预判系统混乱了一瞬:这算什么?投篮?传球?还是……
林澈就在他这瞬间的混乱中,把球从腰间传了出去。球贴着奥尼尔的小腿外侧飞过,击地,反弹,精准送到从另一侧切入的凯尔登·约翰逊手中。
约翰逊轻松放篮得分。
70比65,马刺领先到5分。
爵士叫了暂停。
奥尼尔走下场的脚步有些……僵硬。不是累的那种拖沓,而是关节活动幅度受限般的、不协调的僵硬。他低着头,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替补席最末端,接过毛巾狠狠盖在头上。
林澈回到替补席,接过功能饮料时,手有点抖。不是怕,是兴奋,混杂着某种冰冷的洞察带来的战栗。他看到了——黑湖的“优化”,有它的代价,有它的裂缝。它不是完美的神之馈赠,它更像一种……透支。
“感觉怎么样?”苏晚晴问,声音很轻。
“他快了,但也更脆了。”林澈说,眼睛还盯着爵士替补席那边,“就像……一台超频过度的机器。温度太高,零件会变形。”
“数据显示,他第三节的移动效率比第二节下降了12%,但瞬间爆发力峰值反而提升了8%。这不符合生理规律。”苏晚晴停顿了一下,“他在燃烧储备。不管黑湖给了他什么,那东西在消耗他的本源。”
本源。林澈想起赵宏枯槁的脸。失败的代价。
暂停结束,奥尼尔重新上场。但林澈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奥尼尔的防守依旧凶狠,预判依旧精准,但那种“评估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要把林澈锁死的执念。他不再只是执行“防守林澈”的程序,他好像在……证明什么?向谁证明?
第四节开局,爵士打出一波8比2,米切尔连得6分,比分追到73比72。
压力回到马刺这边。
进攻回合,林澈在弧顶和阿尔德里奇打挡拆。奥尼尔挤过掩护的速度依然快,但林澈这次没走右侧,也没走左侧,而是向后撤了一步。
奥尼尔愣住了。这个后撤步距离三分线还有两步远,根本不是常规投篮点。
就这一愣,林澈起跳了。动作不标准,甚至有点仓促,但他跳得很高——拉文烙印的那点不稳定爆发,在极度专注下被本能地调动起来。球出手的弧线平而快。
篮球在空中飞行时,林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他能感觉到,这一球如果进了,会打破某种平衡。
“唰!”
空心入网。75比72。
球馆瞬间安静,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嘘声。但林澈听不见那些嘘声,他只听见奥尼尔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极其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吸气声,像是某种机械装置过载的警报。
比赛继续。时间在肉搏、哨声、篮板的碰撞中流逝。分差始终在3到5分之间摇摆。
终场前1分47秒,马刺领先4分,爵士球权。米切尔突破分球,奥尼尔在底角获得空位三分机会——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得到这么大的空位。
他接球,屈膝,举球,动作标准得像个投篮机器。
林澈从斜侧补防过去,已经来不及了。
但就在奥尼尔即将出手的瞬间,林澈看到他的右手手腕,不受控制地向上抽搐了一下。很轻微,但足够改变投篮的发力链。
球出手,弧线很高,但旋转异常地快,像颗炮弹砸向篮筐。
“砰!”重重砸在篮筐后沿,弹得很高。
博尔特尔保护下篮板,马刺叫暂停。
走向替补席时,林澈回头看了一眼。奥尼尔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投篮的右手,眼神空洞。爵士的助理教练在拉他,他才木然地转过身,走下场地。
那个瞬间,林澈突然明白了奥尼尔眼神里那种执念是什么。
是恐惧。对“失效”的恐惧。
最终,马刺在客场以89比85险胜爵士。林澈全场得到14分7助攻5篮板,数据平平,但正负值+12全场最高。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时,盐湖城的嘘声依旧震耳欲聋,但林澈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混杂着高原反应的头疼和一种疲惫的清醒。
在球员通道里,他意外地看到了奥尼尔。对方靠在墙上,似乎是在等他。奥尼尔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把头发粘在额头上,呼吸已经平复了许多,但眼神深处那层评估的冰冷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两人对视了几秒。
奥尼尔先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做到的?”
林澈没说话。
“那些动作,”奥尼尔继续说,语速很慢,像是在挑选词汇,“不标准。乱七八糟。我的……系统,处理不了。”
系统。他直接用了这个词。
林澈看着他,终于说:“因为我是人。”
奥尼尔扯了扯嘴角,像是个失败的笑容。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拖着那条刚才在场上还迅捷如风、现在却显得有些沉重的腿,慢慢走进了主队更衣室的通道。
林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苏晚晴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清晰而冷静:“比赛数据已收录。目标对象在最后六分钟里,神经反应数据下降27%,肌肉微颤指数超标三倍。初步判断,‘优化’存在严重副作用,且与宿主个体适配性有关。另外……”
她顿了顿。
“灰隼发来一条简讯,在比赛最后两分钟。内容是:‘裂缝已现。但容器,不止一个。’”
林澈抬起头,通道顶灯刺眼。盐湖城的试炼结束了,但某种更深、更冷的东西,刚刚露出它的第一道轮廓。
他捏了捏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指,走向客队更衣室。更衣室里已经传来穆雷的大笑和队友们吵吵嚷嚷的庆祝声。那些声音温暖、真实,带着汗水和胜利的味道。
他把灰隼的警告暂时压进心底,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干得漂亮,菜鸟!”不知道谁吼了一声,一条湿毛巾飞过来砸在他头上。
林澈接住毛巾,笑了。这一刻,他只是个赢了一场艰难客场比赛的篮球运动员。
这就够了。至少今晚,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