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舒铭总算从王福升设下的前一个麻烦里脱身,但对方显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仓库刚整理出眉目,那些被他小心收在一旁的古籍还带着油墨与时光的气息,他连口气都没喘匀,门口就传来一阵刻意放大的咳嗽声。
“咳咳咳!”张明挎着油亮的公文包,踩着满地黄尘径直闯进来,皮鞋碾过碎纸的声响格外刺耳。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目光像扫描仪般扫过墙角尚未彻底归置的杂物,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张舒铭,你看看这仓库!灰还是这么厚,杂物堆得乱七八糟!赵股长这两天就要来检查,你要是赶在他来之前收拾不利索,耽误了学校的事,工资直接扣一半!”
张舒铭刚用袖子擦了把额角的汗,汗水混着灰尘在脸上划出两道印子。他望着自己忙活了好几天的成果,心里憋着股气,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知道了张主任,我今天一定弄完。”他瞥了眼堆在墙角的旧纸箱、泛黄报纸和零散废件——那是他从书堆里一点点分拣出来的,其中不少只是封面磨损、内页完好的旧书,实在舍不得当废品扔,“对了张主任,这些用不上的杂物,我该怎么处理?”
“联系收废品的张老汉,”张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声音飘得又轻又冷,“能卖的都处理干净,别占地方。记住,卖废品的钱必须一分不少交回财务,少了一毛钱都算你的责任!”
张舒铭无奈地叹了口气,掏出手机给张老汉打了电话。没多会儿,一辆三轮摩托就“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停在仓库门口。张老汉叼着根旱烟,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粗糙的手掌上沾着常年收废品留下的污渍。他下车后搓了搓手,眼神快速扫过仓库,跟着张舒铭走向那堆杂物。
墙角的废品堆得像座小山,大半是破旧书籍、破损纸箱和卷边的报纸。有些书脊开裂,页脚发霉发黑,还有几本缺了封皮,但确实混着不少内页整洁、只是封面磨损的旧书——其中就有一本他特意挑出来的《唐诗三百首》,字迹清晰,完全能看。张老汉蹲下身,用烟卷指了指那堆东西,随手翻了翻最上面的一摞,眯着眼打量半天,随后撇了撇嘴,把烟卷从嘴里拿出来,弹了弹烟灰。
“小张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这些东西品相实在太差了。你瞅瞅,好多书都霉透了,纸页一捻就碎,还有不少缺页少章的,跟废纸也没啥区别。”他顿了顿,语气笃定得不容反驳,“再说现在废纸价格跌得厉害,市场上也就一毛八一斤,我给你算两毛,真算是照顾你了——换别人来,说不定还压你到一毛五呢。”
张舒铭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几天他没日没夜地整理,光是把这些杂物从书堆里分拣出来、归拢好,就磨破了两副手套,手上还沾着油墨和灰尘的印记。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随手抽出那本《唐诗三百首》,指着干净的内页说:“张老汉,您这压价也太狠了!我整理这些东西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就不说了,这里面好多书都还能看,就像这本,内页一点问题都没有,怎么能按纯废纸价算呢?这实在不合理啊!”
老汉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点敷衍:“小子,我收废品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你这些看着是书,实则跟废纸没两样,两毛钱一斤已经是高价了。你要是觉得不满意,就自己留着占地方,我还懒得拉呢。”说罢,他作势要起身走。
张舒铭心里满是无奈。他知道老汉在压价,可这些东西要是不卖,不仅占着仓库影响检查,他也没别的地方放。而且张明催得紧,赵股长随时可能来。他犹豫了半天,看着老汉已经跨上三轮车的背影,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行,两毛就两毛。”
老汉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身叫人过秤。一番折腾下来,总共一千三百一十五斤。“这些废品也就值个两毛钱一斤,你这些加起来也就两百六十五块,我凑个整,给你三百块钱。”张老汉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递给张舒铭,又撕了张收据草草写了几笔,“小子,以后有废品还找我,我给你留着好价钱。”说完,他招呼人把废品搬上车,开着三轮摩托“突突突”地远去了。
张舒铭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三张纸币和揉成一团的收据。纸币的触感粗糙而冰冷,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最后的期待。他想起那些被当成废纸卖掉的旧书,想起自己连日来的辛苦,心里堵得发慌。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学校,张舒铭直奔会计室报账。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对话,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张明老师,听说张舒铭把仓库的书卖了一千三百多块呢!”一个年轻老师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羡慕。
“嘘——”张明压低了声音,却故意让声音飘到门口,“哪有那么多?学校只收到三百块报账。剩下的钱……嘿嘿,你懂的,有些人表面清高,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占便宜呢。”
“不会吧?整整一千多块呢!这可是笔不小的数目,他就不怕被发现?”
“谁知道呢,”张明故作神秘地耸耸肩,语气里满是讥讽,“大概是觉得没人能查到吧。毕竟废品回收这事儿,口说无凭。”
张舒铭站在走廊拐角,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从未想过,自己辛苦整理废品换来的钱,不仅被恶意压价,还被张明这个平日里看似友善的同事如此污蔑。一股怒火夹杂着委屈,瞬间冲上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会计室。“李干事,我来报账。”
会计室里,李干事推了推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账本:“张老师,学校财务只收到张明老师转交的三百元废品款,您这……”
“什么?”张舒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都在发抖,“我明明卖了一千三百一十五块,张老汉亲口算的,还写了收据!”他连忙掏出揉皱的收据,展开递过去。
“可学校只收到三百。”李干事指了指账本上的记录,“张明老师已经报过账了,说是按照市场价一毛钱一斤算的,还说您当时也同意了。”
“我没有!”张舒铭急得涨红了脸,“张老汉给的是两毛钱一斤,总共三百块是他凑的整,实际应该是两百六十五块,怎么会变成一毛钱一斤?”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张明带着几个老师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里满是挑衅。“哟,张老师,听说您这次发了一笔小财啊?”他阴阳怪气地说,“一千三百多块呢,怎么只给学校报了三百?剩下的钱……该不会是被您私吞了吧?”
“张明!”张舒铭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指着他的鼻子,“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卖了一千三百一十五块,给你转了三百,剩下的钱明明是你吞了,你还倒打一耙!”
“我吞了?”张明突然提高音量,打断了张舒铭的话,故意让周围的老师都听见,“大家听听,张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学校财务只收到三百块,难道是我贪污了?张舒铭,你可不能血口喷人!”他转向其他老师,一脸“委屈”地说,“我当时特意嘱咐他,卖废品的钱要全部上交,谁知道他竟然……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周围的老师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在办公室里蔓延开来。有人摇头叹息,有人交头接耳,还有人看向张舒铭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仿佛已经认定他就是私吞公款的人。
“我……我有收据!”张舒铭连忙把收据递出去,可那收据上只有重量和总金额,没有单价,根本证明不了什么。他想联系张老汉,可拨通电话后,听筒里只传来“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的提示音。
“张老师,”王福升皱着眉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学校最近经费紧张,每一笔钱都要清清楚楚。您这批废品,学校只收到三百元报账,这中间的差额,您必须给个说法。”
“校长,”张明抢先一步,脸上堆满伪善的笑容,“我听张老汉说,他本来给的是市场价一毛钱一斤,总共也就三百多块,是张舒铭非要让他对外说一千三百块,还说要跟学校报账,剩下的钱两人平分。我看,他这是想伙同外人贪污学校财产啊!”
张舒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的窃窃私语变成了尖锐的嘲讽,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环顾四周,曾经熟悉的同事们此刻都用怀疑或探究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语塞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委屈和愤怒。
当天下午,关于“语文组张舒铭私吞废品款”的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学校。食堂里,有老师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走廊上,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让他如坐针毡;甚至在课堂上,他都能感觉到学生们异样的眼神,讲课的思路好几次被打断。
“张老师,听说您卖废品赚了一千多块,怎么只给学校交三百啊?”下课后,一个调皮的男生故意大声问道,引来周围同学的哄笑。
张舒铭强忍着怒火,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人会相信,流言已经像污水一样泼在了他身上,洗都洗不掉。那三百块钱在他口袋里仿佛有千斤重,每一分钱都像是对他尊严的践踏。
回到办公室,张舒铭关上门,终于支撑不住地靠在墙上。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想起那些被小心翼翼收好的古籍,想起整理仓库时的辛苦,想起张老汉的狡黠,想起张明的污蔑,想起同事们的冷眼……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李干事,”他走进会计室,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不用多说了,那一千块差额,从我工资里扣吧。”
李干事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会计室,张舒铭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雾气依旧笼罩着校园,模糊了教学楼的轮廓,也模糊了他眼前的路。他知道,这场由张明精心策划的闹剧,不仅让他损失了一千元,更让他陷入了难以洗清的舆论漩涡。污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
“张老师,”身后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是教务处的小刘。她快步追上来,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谨慎,“我……我相信你。张老汉是张明的远房舅舅,学校的废品回收一直都是他们家垄断的,以前也有老师反映过压价的事,但都被张明压下去了。”
张舒铭转过身,看着小刘躲闪又坚定的眼神,喉咙发紧,半天只挤出两个字:“谢谢。”
风穿过走廊,带着寒意,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知道,这场暗局还没结束,张明和王福升不会轻易放过他,但他心里那点被现实浇灭的火苗,却因为这一句相信,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