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密旨,在三日后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被苏培盛悄然送至沐华殿。
旨意简单而沉重:
“朕即日启程,御驾亲征,平定西北。着皇贵妃林氏,暂摄六宫,协理京中机要。诸事可便宜行事,若有要务,可问内阁李阁老。钦此。”
没有盛大的送行仪式,没有前呼后拥的銮驾。
萧景玄只带了三千精锐龙骧卫,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山行宫,奔赴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
留给林晚栀的,是这寥寥数语的密旨,一枚可随时调遣宫禁侍卫的玄铁令牌,以及……整个京城沉甸甸的、暗流涌动的权柄。
林晚栀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接过那卷明黄。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惶恐,只有一种冰凉的、近乎麻木的清醒。
她知道,这不是恩典,是契约,是枷锁,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从此刻起,她的生死荣辱,便与这江山社稷,与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彻底绑在了一起。
皇帝离京的消息,如风般迅速传遍朝野。
表面上,是皇帝“巡幸边关,慰劳将士”,但稍有眼力的人都明白,这是削藩之战的打响了。
靖西王,这位盘踞西北三十载、手握十万铁骑的皇叔,终于让龙椅上的侄子,忍无可忍了。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主战派摩拳擦掌,主和派忧心忡忡,更有无数骑墙派观望风向。
而后宫,这个向来最敏感的地方,气氛更是诡谲到了极点。
皇后被废惨死,中宫空悬。
昔日与皇后交好的德妃、淑妃等人,在血腥清洗后噤若寒蝉,闭门不出。
而那位以雷霆手段上位、如今代掌凤印、协理朝务的熹皇贵妃,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敬畏、揣测、嫉恨、巴结……种种情绪,在她踏出西山行宫,重返紫禁城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永寿宫,不,如今是长春宫了。
皇帝离京前下了明旨,晋林晚栀为皇贵妃,赐居长春宫——历代副后所居的宫殿,其意不言自明。
长春宫正殿,庄严肃穆,比之永寿宫,更多了十分的威仪与压抑。
林晚栀端坐于凤座之侧(凤座空悬,她只坐旁座),身着皇贵妃规制的明黄八团龙褂,头戴点翠钿子,珠玉琳琅,却压不住她眉宇间那一抹病弱与疲惫,更压不住那双沉静眼眸中透出的、冰雪般的锐利。
下方,以德妃、淑妃为首,六宫有头有脸的妃嫔、内外命妇,黑压压跪了一地,山呼“千岁”。
声音整齐,却听不出多少真心。
“都起来吧。”
林晚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久病初愈的微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皇上御驾亲征,为国征战。我等身处宫中,当时时以皇上为念,以国事为重。自今日起,六宫一切用度,再减两成,节省银两,充作军资。各宫妃嫔,需谨言慎行,和睦宫闱,不得生事。若有违逆宫规,或妄议朝政、结交外臣者,”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人。
“无论身份,一律严惩不贷。”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德妃等人低着头,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这位熹皇贵妃,比她们想象中,更强势,也更……不留情面。
“臣妾等,谨遵皇贵妃娘娘懿旨。”
众人再次拜倒,心思各异。
第一把火,烧向了宫规用度。
林晚栀深知,后宫是朝堂的缩影,更是阴谋的温床。
皇帝离京,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一丝错漏,都可能成为攻击她的利刃,甚至影响前线军心。她必须以铁腕,稳住这滩浑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三日后,早朝。
因皇帝离京,日常政务由内阁三位阁臣(首辅李崇光、次辅张明远、群辅王守仁)会同六部尚书商议处置,重大事项则需快马报于行在。
而林晚栀作为“协理”,理论上拥有知情权和建议权,但她深居后宫,不便临朝,便每日辰时于养心殿偏殿,听取内阁简报。
这日,内阁呈报的诸多事务中,有一件看似不起眼,却让林晚栀心头一跳——户部奏报,江南今夏漕粮北运,途经常州段,遭“水匪”劫掠,损失粮船三艘,计粮五千石。
常州知府已派兵剿匪,擒获匪首,然粮船已焚,粮米尽失。
水匪?
又是水匪?
林晚栀立刻想起沈墨之前提及的、与上官家有勾连的“海龙帮”!
常州,正在漕运要冲,亦是东南沿海门户!
“匪首何人?可曾审讯?”
她放下奏报,看向首辅李崇光。
这位老臣是帝师,清流领袖,向来中立,但似乎对后宫干政颇有微词,态度冷淡。
“回皇贵妃,匪首乃一亡命水寇,名唤‘翻江龙’,已供认不讳,称是因生计所迫,铤而走险。常州府已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李崇光语气平板地回禀。
就地正法?
这么快?
林晚栀心中疑窦丛生。
五千石粮,不是小数目,偏偏在皇帝离京、漕粮紧张之时出事?
且匪首迅速伏法,死无对证?
“李阁老,”
她缓声道。
“五千石军粮,非同小可。匪首虽已伏诛,然其同党可曾剿清?劫粮动机,是否仅为‘生计’这般简单?背后可有主使?漕运衙门、地方驻军,有无失职?此事,是否需彻查?”
一连数问,条理清晰,直指要害。
李崇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垂下眼帘:
“皇贵妃所言甚是。然漕运之事,牵扯甚广,常州知府既已结案,且匪首已诛,若再深究,恐动摇地方,亦恐……影响前线粮草转运。老臣以为,当以稳定为重。”
“稳定?”
林晚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李阁老,若每次‘水匪’劫粮,都只杀几个‘匪首’了事,而不同其根源,不究其同党,不查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以此求‘稳定’,只怕是养虎为患,遗祸无穷。今日劫五千石,明日便敢劫五万石!届时,前线将士饿着肚子打仗,这‘稳定’,又从何谈起?”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压迫感。
殿中一时寂静。
次辅张明远(较为圆滑)忙打圆场:
“皇贵妃忧心国事,老成谋国之言。然李阁老所虑,亦不无道理。不若……令漕运总督衙门详查此案,具本上奏,再行定夺?”
林晚栀知道,这是官僚的推诿之术。
漕运总督?
只怕早就被渗透成筛子了!
但她不能逼得太紧,否则必遭反弹。
“既如此,”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三位阁老。
“便依张阁老所言,着漕运总督衙门限期半月,查明此案来龙去脉,损失几何,责任何人,背后有无主使,详实奏报。另外,传本宫懿旨,即日起,所有漕粮北运船队,需有京营官兵随船押运,沿途州县,加强巡防。再出纰漏,本宫唯漕运衙门是问!”
“臣等遵旨。”
三位阁老躬身领命,神色各异。
回到长春宫,林晚栀立刻召来影。
“常州劫粮案,绝非偶然。你去查,翻江龙真实底细,他与海龙帮有无关联,常州知府为何匆匆结案。还有,京营中,谁能担此押运之责?要绝对可靠之人。”她快速吩咐,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皇帝刚走,漕粮就出事,这分明是有人在试探,在搅局!目标,恐怕不只是粮草,更是她这个刚刚掌权的皇贵妃!
“是。”
影领命,欲言又止。
“还有事?”
“娘娘,京中近日有流言……”影低声道,“说皇上御驾亲征,凶险异常,乃因……后宫干政,阴盛阳衰,触怒天和。还说……娘娘您,是……祸国妖妃。”
林晚栀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果然来了。
诋毁她的名声,动摇她的权威,甚至将前线战事不利的罪名扣在她头上。
这手段,卑劣,却有效。
“源头可查到了?”
“流言起自市井,传播极快,难以追查。但……似乎与几位清流御史府上,有所牵连。”
影答道。
清流?
林晚栀冷笑。
是那些自诩忠直、实则迂腐,或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的“清流”吧?
皇帝在时,他们不敢妄言,皇帝一走,便跳出来了。
“不必理会。”
她淡淡道。
“跳梁小丑,徒惹人笑。你只需盯紧漕粮和京营。另外,加派人手,盯紧德妃、淑妃,以及……贤妃宫中。”
贤妃?
影一愣。
那位自从丧子疯癫后,便幽居长春宫偏殿,几乎被人遗忘的妃子?
“娘娘怀疑她……”
“疯与不疯,有时只在一线之间。”
林晚栀目光幽深。
“本宫总觉得,这后宫,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是夜,长春宫烛火长明。
林晚栀披衣坐在案前,翻阅着各地呈报的文书。
漕粮、军械、边关急报、各地灾情……纷繁复杂的信息,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她的肩头。
她看得极慢,极仔细,不时提笔批注。
肩伤未愈,坐久了便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锦心心疼地奉上参茶:
“娘娘,歇歇吧,太医嘱咐您不能劳神……”
“无妨。”
林晚栀抿了口茶,苦涩的滋味让她精神一振。
她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皇帝将京城托付给她,是信任,更是考验。
她若连这点风雨都经不住,何谈日后?
窗外,夜色如墨。
京城看似平静的夜幕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漕粮被劫,流言四起,后宫不宁……这仅仅是个开始。
她知道,真正的暴风雨,还在后头。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惊涛骇浪中,稳住这艘名为“京城”的巨轮,等那个人……平安归来。
“海龙帮”……“清流”……“贤妃”…… 还有那远在西北,虎视眈眈的靖西王。
棋局,刚刚开始。
而她,已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