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西山，层林尽染，霜叶红于二月花。
然而，位于山坳深处的皇家温泉行宫“碧泉宫”，却因得天独厚的温泉地脉，温暖如春，不见一丝秋意萧瑟。
车驾抵达时，已是傍晚。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依山而建的宫殿楼阁映照得如同琼楼玉宇，雾气缭绕的温泉池水在灯下泛着粼粼波光，恍若仙境。
林晚栀坐在软轿中，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抬下。
月余的静养，她已能下地行走，但气血两亏，畏寒惧风，裹着厚厚的狐裘，依旧面色苍白，弱不胜衣。
萧景玄走在她身侧，一路沉默，只在她脚步微滞时，不动声色地伸手虚扶一把。
碧泉宫总管早已率众跪迎。
宫人、内侍、侍卫，皆屏息静气，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位熹妃娘娘，哦不，是熹皇贵妃，如今可是宫中顶顶尊贵、圣眷最隆的人。
一场宫变，皇后被废，九族尽诛，而她，以命相搏，换来了皇贵妃的凤冠，与帝王此刻毫不掩饰的、甚至可称为逾矩的关切。
“好生伺候娘娘。若有半点差池，唯你是问。”
萧景玄对总管丢下冷冰冰的一句，便亲自引着林晚栀，向早已备好的、最大、最靠近泉眼的“沐华殿”走去。
殿内温暖如夏，地龙烧得极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与药草混合的暖香。
引来的温泉水在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泊泊流淌，水汽氤氲。陈设奢华而不失雅致，窗外便是满山红叶，景致绝佳。
“此处僻静，温泉有疗愈之效，你安心在此休养。朝中诸事，朕已安排妥当，可在此盘桓半月。”
萧景玄屏退左右，站在池边，看着氤氲的水汽，语气平淡。
“谢皇上体恤。”
林晚栀屈膝行礼，动作因虚弱而显得迟缓。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萧景玄转身，凝视着她苍白却依旧沉静的侧脸，目光复杂。
“太医说，你需静心，忌思虑，忌忧惧。前尘往事，到此为止。养好身子，才是紧要。”
到此为止？
林晚栀心中微哂。
上官婉伏诛，后党清洗，于他而言，或许已可画上句号。
可“青鸾”的疑云，海龙帮的线索，靖西王的阴影……如何能止？
但她面上不显，只低眉顺目：
“臣妾明白，定不负皇上苦心。”
萧景玄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晚膳朕陪你用。你歇着吧。”
说罢，转身离去，玄色龙袍的背影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林晚栀看着他消失在殿门后，紧绷的肩线才微微放松。
锦心上前，为她褪去狐裘，换上轻软的寝衣。
“娘娘，这碧泉宫……可真暖和。”
锦心感叹，小心翼翼地扶她到临窗的软榻坐下。
“是啊，暖和得……让人想一直睡下去。”
林晚栀望着窗外被温泉热气模糊的红叶，语气飘忽。
远离了皇宫的压抑与血腥，此处静谧安逸，仿佛世外桃源。
但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萧景玄带她来此，是真为养病，还是……另有深意？
沈墨带来的消息，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底。
海龙帮，靖西王……若真有关联，那“青鸾”背后的势力，已庞大到骇人听闻。
皇帝知道多少？
他带她来此，是保护，还是隔离？
抑或是……等待？
晚膳时分，萧景玄果然来了。
菜品精致，以药膳为主，清淡温补。席间，他绝口不提朝政，只问些起居琐事，偶尔说两句西山风物，气氛竟有几分诡异的平和。
林晚栀话不多，静静听着，偶尔应答，目光却总是不经意掠过他深邃的眼眸，试图从中窥探一丝端倪，却一无所获。
“朕记得，你曾说过，幼时在江南，泡过温泉？”
萧景玄忽然问道。
林晚栀指尖微顿，敛目道：
“是。家母体弱，曾于汤山别院小住，臣妾……随侍过几日。”
那是前世模糊的记忆了，带着药味的温泉水，和母亲苍白消瘦的侧脸。
“汤山……”
萧景玄沉吟片刻。
“朕登基前，也曾随皇祖父去过。确是养人之地。”
他话锋一转。
“西山温泉，与汤山不同，硫磺味重些，但对祛除寒毒、疏通经脉有奇效。你每日泡上半个时辰，于你伤势有益。”
“臣妾遵旨。”
林晚栀应下。
心中却警铃微动。
皇帝对她的过往，似乎了如指掌。
用过晚膳，萧景玄并未久留，只嘱咐她好生歇息，便起驾回了自己的“清晏殿”。
两殿相隔不远，却自成一格，互不打扰。
夜深了。
林晚栀屏退左右，只留锦心在外间守夜。
她并未就寝，而是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如水，洒在雾气弥漫的泉池上，一片朦胧。
远处山影幢幢，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碧泉宫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温泉水流淌的潺潺声。
这种静，让她不安。
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这温暖的泉水、怡人的景色之下，蠢蠢欲动。
她想起沈墨的警示，想起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上官婉临死前那疯狂而不甘的嘶吼……“青鸾”真的只是上官婉吗？
那本账册，来得是否太过“顺利”？
皇帝对此，真的毫无疑虑？
“锦心。”
她低声唤道。
锦心立刻悄步进来：
“娘娘？”
“明日，你去打听一下，这碧泉宫内外，近来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或事。尤其是，与靖西王藩地，或是沿海……有关的风声。”
林晚栀声音极低。
锦心脸色一白，随即点头：
“奴婢明白。”
第二日，林晚栀依言开始泡温泉。
泉水温度适宜，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浸入其中，确实让人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胸口的滞涩似乎也减轻了些。
她闭目养神，思绪却飞速转动。
晌午过后，锦心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娘娘，”
她凑到林晚栀耳边，低声道。
“奴婢打听过了。碧泉宫一切如常，守卫是皇上亲调的龙骧卫，并无异样。只是……奴婢听洒扫的老宫人闲聊，说前几日，行宫西苑那边，似乎有贵客入住，但极为隐秘，连他们也不清楚是谁。只隐约听说，是南边来的，排场很大，还带了不少稀罕的海货。”
南边？
海货？
林晚栀心念电转。
海龙帮的活动范围，正是在东南沿海！
“还有，”
锦心声音更低。
“皇上这两日，似乎召见过几次从京中来的密使，每次都在清晏殿密室，一谈就是许久。昨日傍晚，还有一位风尘仆仆的将领模样的人入宫，像是……从北边回来的。”
北边？
是镇北侯李靖的人？
还是……靖西王方向？
林晚栀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光。
这看似平静的西山行宫，果然暗流涌动。
皇帝在此，绝非单纯休养。
他是在等什么？
还是……在布局什么？
泡完温泉，她更衣起身，觉得精神略好了些。
行至廊下，恰见萧景玄从清晏殿方向走来，似乎刚送走客人，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皇上。”
她敛衽行礼。
萧景玄看到她，神色缓和了些，走过来很自然地扶住她的手臂：
“怎么出来了？当心着凉。”
“泡了温泉，觉得松快些，出来走走。”
林晚栀顺势道，目光掠过他身后远处，那个刚刚消失在月洞门后的、披着斗篷的挺拔背影。
那背影……有几分眼熟。
“朕陪你走走。”
萧景玄道，携了她的手，沿着温泉畔的回廊缓步而行。
泉水氤氲的热气拂在脸上，带着湿润的暖意。
远处枫叶如火，近处宫灯朦胧，气氛竟有几分难得的静谧温馨。
“晚栀，”
萧景玄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若有一天，朕需离开京城一段时日，你可愿……替朕看着这紫禁城？”
林晚栀脚步微顿，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离京？
去何处？
北境？
还是……西北？
让她“看着”紫禁城？
是监国？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软禁与试探？
她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她不敢确定的期待。
“皇上说笑了，”
她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训。且臣妾愚钝，体弱多病，恐难当大任。”
萧景玄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强求，只道：
“朕随口一说。你好生将养便是。”
他不再提此事，转而说起西山秋色。
然而，林晚栀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皇帝今日之言，绝非无心。
他似乎在为某种可能的、长时间的离开做准备。
而目的地……很可能，就是那暗流汹涌的西北！
靖西王！
温泉依旧温暖，红叶依旧绚烂。
但林晚栀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西山行宫，不是避风港，而是另一座看不见的囚笼，另一盘更大的棋局开端。
而她，在皇帝眼中，究竟是一枚需要安抚的棋子，一把尚可一用的利刃，还是……一个可以托付些许秘密的……同伴？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