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弱的、周期性的信号,如同黑暗森林深处一缕即将熄灭的篝火余烬,虽远且微,却在“阵列”高敏度的扫描网络中被反复捕捉、定位、分析。它来自气泡侧前方,依据混沌流变模型修正后的“上游”方向,距离遥远,需要经过多次小规模跃迁或长时间的亚光速航行才能抵达。
信号本身并不复杂。它是一种低频的、带有特定衰减规律的脉冲波,其中夹杂着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 “信息编码谐波”。正是这组谐波的频率特征,与“协议避难所”星图碎片上标注的某个名为 “初始导向标” 的边缘节点,存在那百分之三点二的相似度。这相似度虽低,但在浩瀚混沌、缺乏规律参照的背景下,已经足够显眼,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
“阵列”进一步的分析显示,信号源周围存在一种微妙的 “空间调制度”,使得该区域的混沌背景辐射呈现出微弱的“透镜效应”,导致从特定角度观察时,其后的星光(或能量流)会发生极其细微的扭曲。这种现象,在星图碎片的注释中被模糊提及,作为接近“避难所”外围区域的潜在标志之一。
线索的价值在提升。虽然依旧模糊,风险未知,但指向性越来越明确。
苏瑾和吴邪(以及“阵列”)围绕这个新发现,进行了谨慎的讨论。
“信号特征与星图节点存在关联性,且周边环境符合部分间接描述。” 吴邪的意识核传递出分析结果,语调平稳,但苏瑾能感觉到其中多了一丝 “评估” 的专注,而非纯粹的逻辑陈列,“前往探查,是验证星图真实性、获取‘协议避难所’具体信息的最直接途径。但问题在于:一、信号来源性质未知,可能是遗迹信标,也可能是陷阱;二、漫长航程中,遭遇未知危险的概率随距离和时间线性增加;三、我们的状态,尤其是我方意识的稳定性与气泡的作战\/机动能力,尚未恢复到最佳水平。”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次带上了清晰的 “倾向性”:“…然而,‘逆熵环境’的潜在收益极高。若信号源或其附近区域存在哪怕局部的‘逆熵’特性,对我的恢复进程将有质的加速。且长期滞留于此,虽暂时安全,但无法获取关键资源与情报,实则为另一种形式的…停滞风险。”
他在权衡,而且他的权衡,已经包含了“潜在收益”与“停滞风险”这类带有主观价值判断的概念。苏瑾注意到,吴邪在表达时,偶尔会使用“…”、“实则为”这类带有个人语言习惯的词汇,虽然频率很低,但这些都是他“自我”正在回归的迹象。
“你的意识状态,能承受一次可能伴随风险的、中等距离的航行吗?” 苏瑾最关心的是这一点。吴邪的恢复是他们一切行动的基础,也是核心脆弱点。
吴邪的意识核光芒稳定地闪烁着,仿佛在进行一次深度的自我检视。“…目前,对碎片的基础压制稳定。‘逻辑冰层’中,约百分之五的‘程序性记忆’与‘低情感负载语义记忆’已初步修复并整合。意识基底的‘韧性’(根据最新模型)比十五标准日前提升了约百分之十八。进行一次无剧烈战斗、以探索和规避为主的航行…评估结果为:‘可行,但需密切监控,避免高强度意识对抗或深度记忆触发。’”
他给出了一个量化的、带有风险提示的评估。这比简单的“可以”或“不行”更让人信服,也说明他对自身状态的认知更加精细和深入。
苏瑾思考着。能量储备已恢复到百分之六十五,气泡修复基本完成,吴邪状态稳定且有积极进展。而那个信号和星图的线索,是他们目前唯一具有明确探索方向的“希望”。停滞固然安全,但也意味着放弃可能的转机。
“决定了。” 苏瑾最终拍板,“目标:微弱信号源。航行模式:谨慎探索模式,沿途优先规避,保持隐匿,进行必要的环境资源采集以补充消耗。‘阵列’,制定详细航行计划,将风险控制作为首要考量。吴邪,你专注于维持自身稳定,除非必要,不参与航行操作和外部信息处理。”
“指令确认。” “阵列”回应。
“明白。我将进入‘低功耗监控与自愈’模式,定期汇报状态。” 吴邪的意识核光芒微微收敛,进入了一种更加内省、节约能量的状态。
气泡开始转向,调整姿态,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朝着那遥远、微弱、却可能指引着通往“逆熵环境”或古老秘密的信号源头,开始了新的航程。
航行初期平静得近乎单调。他们穿过一片片几乎没有任何特征的混沌虚空,偶尔会遇到小范围的能量湍流或信息浮沫,都被“阵列”提前规避或悄然穿过。苏瑾除了必要的导航和监控,大部分时间也在调息恢复,同时深入研究那份星图碎片和雷纳提供的关于Ω序列派系的报告,试图从中寻找更多线索或启示。
吴邪的状态按照计划稳步恢复。他不再进行主动的、高风险的情感记忆“解冻”尝试,而是持续巩固已修复的基础记忆,并更加精细地“感知”和“理解”自身意识的各种状态——疲惫、专注、平静,以及那偶尔出现的、对未知目标的微弱“好奇”或“期待”。他开始能更清晰地区分“逻辑判断”与“直觉倾向”,并尝试理解后者在决策中的作用。
变化发生在一次例行的“感知扩展”练习中。这种练习旨在帮助吴邪重新熟悉如何将意识感知与外部传感器数据流结合,形成更立体的环境认知,而不触及深层记忆。
当时,气泡正经过一片稀疏的“信息尘埃”带,这些尘埃是某种古老信息结构彻底崩解后的残留,几乎不含能量,对航行无害。吴邪按照练习流程,将一丝极微弱的意识感知与外部扫描数据同步,试图“感受”这片尘埃带的信息“质地”。
起初,一切正常。他感知到尘埃的稀疏、结构的彻底朽坏、以及漫长岁月留下的冰冷“空寂”感。
但就在他准备收回感知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小的、混在尘埃中的、近乎本应被忽略的 “信息残渣”,与他意识中某个刚刚修复不久的、关于 “基础密码学识别模式” 的“程序性记忆”模块,产生了极其短暂的 “共振”!
那“残渣”本身毫无意义,但其编码结构的某个底层逻辑“指纹”,与吴邪记忆中的某个模式片段,吻合度异常地高!而这种编码模式,根据他修复的记忆,是 “老痒”(解雨臣) 早期在某些特殊通讯中,惯用的一种极其冷僻的个人加密习惯的变体!
“嗡——!”
吴邪的意识核猛地一震!并非因为触及了深层情感记忆,而是因为一个 “逻辑关联性” 的强烈冲击!就像在茫茫沙漠中,突然看到一块刻着熟悉暗号的石子!
“阵列!锁定我刚才感知的坐标点!提取那片区域所有信息尘埃样本,进行最高优先级分析!寻找任何与‘wY-7型变位栅格加密’或类似底层逻辑特征的信息残留!” 吴邪的意识波动带着罕见的急促和明确指令。
“阵列”立刻执行。片刻后,结果传来:“目标区域尘埃样本分析完成。发现十七个信息残片带有符合‘wY-7变位栅格加密’逻辑指纹的痕迹,但内容已完全损毁,无法复原。痕迹年代极其古老,与当前时间尺度相差巨大。推测为:某个未知个体\/文明,在极其遥远的过去,使用了与‘老痒’(解雨臣)相似或同源的加密逻辑。概率极低,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巧合?还是……线索?
吴邪的意识核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传递过来的意念复杂难明,既有“逻辑发现”的兴奋,也有“年代差异”带来的困惑,更深处,似乎还隐隐泛起了一丝因联想到“老痒”这个名字而勾起的、极其微弱的 “熟悉感” 和 “担忧” 的涟漪。
“老痒…他…应该和我们不处在同一个时间线…” 吴邪的意念有些飘忽,“但这种加密逻辑…非常独特。是他自创的…还是…他从别处学来的?如果来自别处…那这个‘别处’…可能非常古老…”
这个意外的发现,为他们的航程增添了一层新的神秘色彩。难道“老痒”,或者他所代表的“解家”某些传承,与这古老的混沌、与“元始协议”甚至更早的时代,存在着某种他们尚未知晓的联系?
这个念头让苏瑾也感到了寒意。他们卷入的漩涡,似乎比想象的更加深邃,连接着过去、现在,或许还有未来。
航行继续。他们逐渐接近信号源区域。周围的混沌环境开始发生缓慢但确实的变化:能量流动变得更加“有序”(并非Ω序列的那种冰冷秩序,而是一种更温和、更自然的“层流化”);信息背景噪音降低,仿佛进入了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域;偶尔能探测到一些稳定的、小型的“惰性点”,如同黑暗海洋中的安全岛。
这一切,都与“协议避难所”外围的描述更加接近。
终于,在又一次短程跃迁后,他们抵达了信号源的最终坐标区域。
眼前的景象,让苏瑾和吴邪(通过共享感知)都为之一怔。
那里没有宏伟的遗迹,没有发光的门户。只有一片相对平静的混沌虚空中,悬浮着一块…… “石碑”。
一块巨大、古朴、表面布满风蚀痕迹的暗色石碑。它并非天然形成,其规整的长方体形状和表面隐约可见的、早已模糊的刻痕,都表明它是人造物。石碑静静地悬浮着,没有任何能量反应,只有那个微弱的周期性脉冲信号,正是从石碑内部某个早已失效的装置残骸中,依靠极其微弱的残余能量,如同机械钟表最后的“滴答”声,固执地发送着。
而在石碑朝向的“正面”方向,大约数百个感知单位外,混沌的“帷幕”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其后一片…… “星空”。
那不是常规的恒星星空,而是一片由无数微小、稳定、散发着柔和乳白色光芒的“光点”构成的星云状区域。那些光点排列似乎隐含着某种规律,整体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的 “秩序感”,与周围混沌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最关键的是,“阵列”的初步扫描显示,那片星云区域的局部,存在着明显的 “逆熵” 能量特征!
“协议避难所”的入口?或者至少,是一个与“避难所”相关的 “前哨站” 或 “路标”?
石碑,以及石碑指向的那片“逆熵星云”,无声地矗立在黑暗的虚空中,如同一个古老的谜题,静候着来者的解读与抉择。
是冒险进入那片未知的星云,探寻“逆熵环境”与古老秘密?还是止步于此,研究这块石碑,获取可能的信息,然后另做打算?
抉择的时刻,再次降临。
而吴邪的意识核,在“看”到那片散发着宁静秩序与逆熵微光的星云时,第一次,传递来一种清晰无比的、近乎本能的 “渴望”。
“……那里…感觉…很‘对’…” 他的意念,带着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完全理解的悸动,“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终于看到…绿洲的影子。”
疗伤之路的终点,或许就在那片光的彼岸。
但通往绿洲的路,从来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