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对于凡人而言,不过是日出日落的三个轮回;对于长寿的修士,也不过是弹指一瞬。然而,在这山雨欲来、天地将倾的前夜,这七十二个时辰,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浸满了紧锣密鼓的筹备、压榨极限的付出,以及深藏于平静之下的、濒临爆发的悲壮。
棠华山巅,银霜覆雪。
白映露的身影几乎未曾停歇。她如同不知疲倦的时序之神,踏遍了华灵宗四山十八峰的每一个重要节点,更将力量延伸至与华灵宗守望相助的另外三大宗门的核心腹地。她的指尖流淌着冰晶般的星光,每一笔刻画的阵纹都复杂到令人目眩,蕴含着烛龙传承中对时间与空间的深刻理解。
布设这些阵法不仅消耗海量灵力,更对她的心神是巨大考验,但那双清冷的金眸中唯有不容动摇的决绝。她要以这绵密而危险的时光之网,为即将到来的决战,争取哪怕多一息的变数。
魔渊深处,狱火重燃。
与师尊的“织网”不同,玉玥珞的节奏更像是一柄正在被疯狂锤炼的利刃,锋芒内敛,却灼热逼人。
魔渊核心的古老锻炉旁,温度高得足以融化精金。墨白发被汗水与升腾的魔气打湿,紧贴着光洁的背脊。她全神贯注,手中操控着幽蓝的绯烟狱炎与精纯的灵魔之力,如同最耐心的医者,一点点修补着“青舟”剑身上那沉淀了五百年的伤痕。奇异的外界材料在狱炎的灼烧下显露出其不凡的本质,与玉玥珞注入的力量缓缓融合。当最后一道细微的裂痕在一声清越的剑鸣中被彻底抹平,青舟剑身那内敛的暗青色光华骤然变得深邃而灵动,虽然依旧布满历史留下的浅痕,却再无钝感,一股沉寂数百年后重获新生的、厚重而锐利的剑意冲天而起,与浮花织梦、浮花染霜隐隐共鸣。
没有丝毫停歇,玉玥珞立刻开始为这柄重获新生的古剑注入那份关键的“天通之力”。过程比前两次更加艰难,青舟剑的“灵”沉寂太久,几乎与剑体浑然一体,接纳外力的过程略显滞涩。但玉玥珞以极大的耐心与精微的灵魂操控,终于成功将一颗蕴含着凛冽剑意与时光碎屑的“天通种子”,深深埋入了青舟剑的核心。
接下来是更浩大的工程。依据与欧阳威等人商定的计划,她需要秘密打通三条从修仙界三大宗门核心密地,直通魔渊预设“安全区”的空间通道。这并非简单的传送阵,要求极其隐蔽、稳固,并能单向或双向可控开启。玉玥珞调动魔君权柄,结合自身对空间之力的理解,借助魔渊某些天然的空间薄弱点,开始小心翼翼地架构这些“生命通道”。与此同时,她对“中和法阵”的研究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原本只能覆盖小片区域的阵法,在她的改进与魔渊特殊材料的辅助下,如今已能在选定的数片广阔地域稳定运行,形成足以容纳此次所有可能需要撤入魔渊的修仙者临时栖身、甚至进行休整和防御的“庇护所”。
然而,在她心底最深处,一个更为决绝的计划正在成型。魔渊,绝不能成为天道的屠宰场,也不能是永恒的避难所。她眼神冰冷地俯瞰着这片自己统治了二十年的土地,心中暗忖:若最终天道攻破一切外围防线,真正闯入魔渊……那时,她将启动最后的手段,利用对魔渊核心法则的掌控,强行将所有撤入的修仙者和魔族瞬间送出,然后……彻底封锁魔渊!将这混乱、危险、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与奇迹的界域,化为一座只属于她与天道的、最终的角斗场与坟墓。要么她弑神于此,要么……同归于尽。这个念头,她未曾对任何人言说,包括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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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山各处,砺剑磨枪。
这三日,华灵宗乃至其他受邀参与最终防线的宗门顶尖力量,同样无人得以安枕。
乐秋霜在兰华山剑坪之上,闭目枯坐三日,怀中长剑嗡鸣不止,剑气冲霄,将头顶云层都绞得粉碎。她在打磨自己的剑心,将所有的牵挂、担忧、不舍,都淬炼成最后那无念无想、唯有斩破一切的一剑。
两仪影于椿华山观星台,反复推演天道可能降临的方位、方式,以及那渺茫至极的一线“生机”所在,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眼神却一日比一日锐利。
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枫华山之主,文常青。
这位一向以慈和长者、丹道大师面貌示人的老者,在这三日里,完成了一场惊人的蜕变。
他首先做的,是拿起一柄寻常剪刀,对着铜镜,将自己精心养护了数百年的长须,齐根剪去。花白的长须飘落,露出了一张清癯却不再显得过于年迈的面容。接着,他回到丹房最深处,启动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阵法。阵法光芒中,他盘膝而坐,以精纯灵力为引,强行冲开因漫长岁月炼丹、钻研药性而逐渐封闭、甚至有些淤塞的周身穴脉!
“呃啊——!” 剧烈的痛楚让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衣衫,但他咬紧牙关,眼神炽烈如火。当最后一处关键窍穴被重新贯通时,一股久违的、磅礴而凌厉的气息从他佝偻了太久的脊背中轰然爆发!
“咔嚓……” 仿佛某种无形的枷锁被挣断。文常青缓缓站直了身体。数百年来因沉浸在丹道与往事中而微微弯曲的脊梁,此刻挺得笔直,如同雪后青松。一股属于剑修的、锐利无匹的锋芒,再次从他眼中迸射而出,尽管眼角皱纹依旧,但那眼神,却依稀让人看到了当年那个仗剑天涯、意气风发的青年剑修——文常青。
他换上了一身简洁利落的青色劲装,未佩任何丹炉药囊。最后,他来到了枫华山巅,那棵由爱妻雨舟本源所化的桃树下。
时值深秋,本非桃花盛开的季节。但或许是被文常青此刻那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心与纯粹剑意所引动,又或许是冥冥中雨舟的英灵感知到了夫君即将赴死一战的心意,那棵沉寂的桃树,竟违背了自然规律!
没有绿叶萌发,只有那光秃秃的枝桠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个个饱满的花苞,然后,在文常青的默默注视下,“噗”地一声轻响,第一朵桃花绽开。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不过片刻功夫,满树桃花,竞相怒放!粉霞如云,馥郁的香气弥漫山巅,在这肃杀萧索的深秋里,绽放出一种凄绝而盛大的美丽。
文常青怔怔地看着,眼眶瞬间红了。他缓步上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最终没有触碰任何花朵,只是将额头,轻轻地、紧紧地贴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没有言语。但一股熟悉的、暌违了五百年的、带着桃花清香的温暖气息,如同涓涓细流,自树干传入他的额头,流淌进他冰封了太久的心田。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雨舟巧笑倩兮的模样,听到了她临终前那句“替我看看这世间的花开花落”。
泪水无声滑落。
“阿舟……”他低声呢喃,声音哽咽,“对不起……这次,我可能……没办法继续替你看着了。”
他心中有万般不舍,害怕在这即将到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混乱中,连这棵承载着妻子最后痕迹的桃树也无法保全。然而,国破家亡在即,岂容沉湎私情?
就在他心中挣扎痛楚之际,一朵开得格外硕大、格外娇艳的桃花,仿佛被微风特意选中,轻轻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文常青花白的发间。
文常青微微一怔,抬手取下这朵桃花。它足有巴掌大小,花瓣层层叠叠,色泽粉中透红,晶莹剔透,散发着比其他花朵更加浓郁的生命气息与灵光。它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仿佛一个无声的鼓励,一个温柔的告别。
文常青深深地看着这朵花,仿佛要将它的模样刻进灵魂。最终,他极其小心地将这朵桃花,放进了自己劲装最内侧、紧贴着心口位置的口袋。隔着衣物,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花瓣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最后一丝犹豫与牵挂。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剑,再无半分迷茫。
他转身走入旁边简陋的山居,从角落拿出一壶珍藏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酒。酒壶古朴,泥封犹存。他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逸出。
他走到桃树下,倒出第一杯清冽的酒液,缓缓倾洒在树根周围的土地上。
“阿舟,”他轻声道,语气平静而温柔,“这第一杯,敬你。谢谢你来过,也谢谢……你留给我的一切。”
倒出第二杯,他转身面向华灵宗主峰的方向,手腕一扬,酒液划出一道弧线,渗入脚下的山石。
“这第二杯,敬宗门,敬这片育我养我、承载了我一生悲欢的山水家园。”
最后,他为自己斟满第三杯。没有立刻喝下,而是抬起左手,于漫天飘落的桃花雨中,精准地拈住了一片恰好落下的、完整而娇嫩的花瓣。他将这片花瓣,轻轻置于杯中酒液之上。花瓣漂浮,染得酒色微粉。
他举起酒杯,对着苍茫的天穹,也对着杯中倒映的自己那双重燃战火的眼睛,仰头,将酒与花瓣,一饮而尽!
“这第三杯,”他咽下辛辣与清甜混杂的滋味,喉结滚动,声音陡然变得铿锵,带着一股斩断过去的决然与面向死亡的洒脱,“敬我自己!敬我文常青,此生最后能不负丹心,不负剑骨,不负……所爱!”
空杯掷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就在他胸中豪气与悲愤交织,剑意攀升至顶峰,准备前往主峰与欧阳威等人做最后战术推演之时——
“诸位同门,请速至华灵大殿,我等最后……”
欧阳威那沉稳中带着一丝急切的传音,刚刚在文常青及几位尊者识海中响起前半句!
异变陡生!
毫无任何征兆!九天之上,那原本被护山大阵灵光渲染得一片祥和的云层,骤然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白”所撕裂!那不是光,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与声息的“存在”!
下一瞬!
一道直径超过十丈、凝练到仿佛实体、边缘流转着毁灭性法则符文的纯白光柱,如同至高神只投下的审判之矛,无视了华灵宗上空层层叠叠、刚刚被白映露加固过的所有防护阵法与预警禁制,以一种超越了时间与空间常理的速度与姿态,自那“白”的裂口处,垂直轰落!
目标,直指华灵宗的核心象征——华灵大殿!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响,伴随着足以刺瞎低阶修士双目的炽烈白光,瞬间吞噬了主峰山顶!坚固无比的殿宇、铭刻着无数防御符文的墙壁梁柱、殿内可能存在的任何事物……在这道仿佛代表着“绝对净化”与“终极秩序”的光柱之下,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连一瞬间的抵抗都未能做出,便彻底汽化、湮灭!一个直径近百丈、深不见底的巨大焦黑坑洞,取代了原本巍峨华美的大殿,出现在主峰之巅!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扩散,所过之处,山石化为齑粉,林木灰飞烟灭,连空间都呈现出扭曲破碎的迹象!
远处枫华山巅,正被豪情酒意与决死之心充斥的文常青,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然的惨白!
那光柱……毁灭一切!
“欧阳师兄——!!!”一声撕心裂肺、夹杂着无尽惊恐与愤怒的咆哮,从文常青喉咙里迸发出来,声震四野,“白师妹——!!!”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刚刚重聚的剑意轰然爆发,身形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青色惊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片已然化作死亡焦土的主峰废墟冲去!
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