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重庆大学礼堂
走廊挤满了,窗台趴满了,连门口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却出奇地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贾玉振站在讲台后,穿着那身月白长衫。
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像两盏熬过漫长黑夜的灯。
他面前没有演讲稿,只有一杯清水。
台下第一排,坐着胡风、陈监制、张万财、冯四爷,还有几位重庆文化界的知名人士。
更远处,林曼记者握紧了笔记本,镜头后的眼睛一眨不眨。
礼堂外,军统的特务混在人群里,手插在兜里,眼神警惕。
市党部的人也来了,坐在角落,脸色阴沉。
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弦。
贾玉振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放下。
他抬起眼,扫视全场,目光平静,却有种沉甸甸的力量。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朋友。”
他开口,声音不高,但透过扩音器,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今天站在这里,我只想说三件事。”
“第一,”他顿了顿,“我就是‘醒狮’。”
台下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很快又平息。
许多人早就猜到了,但亲耳听见他承认,还是有种石破天惊的震撼。
“《黄粱梦·罩袍下的伤痕》,是我写的。”
贾玉振继续说,语速平缓,“从构思到完稿,用了三天三夜。这三天里,我眼前一直晃着一个女孩的脸——她叫楚云,十八岁,在夜校教妇女识字,会抄我的歌,页边画满星星。”
他从讲台下拿出一个蓝布小包,打开,取出那叠血染的歌谱。
暗褐色的污渍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她死了。因为不愿被父亲卖给五十岁的老头做妾,用剪刀划开了手腕。死的时候,手里攥着这些歌谱。”
贾玉振举起歌谱,纸张微微颤抖,“她说,我的歌让她相信世上有光。可她窗户被钉死了,光进不来。”
礼堂里死一般寂静。
有人捂住嘴,眼泪无声滑落。
“有人问我,”贾玉振放下歌谱,声音依然平稳,但底下暗流涌动,“为什么要写中东的事?那是别人的苦难,与我们何干?”
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
“我写,是因为阿伊莎的眼泪,和我们母亲、祖母、姐妹曾经流过的眼泪,是同一颗。她罩袍下的窒息,和我们裹脚布下的骨折,是同一种疼。
她梦里的‘龙国女子’,不是虚构——那是我们中国女人,用一代代的血泪,从千年黑夜里挣出来的、真实的模样!”
掌声突然爆发,如潮水般席卷礼堂。
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鼓掌,泪流满面。
贾玉振等待掌声稍歇,继续道:
“第二件事。这篇文章发表后,我收到了很多信。有支持的,有感谢的,也有咒骂的、威胁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画着骷髅,“有人要我‘好自为之’,有人说我‘蛊惑人心’,还有人说,已经把我列入‘危险分子名单’。”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涩,更有不屑:
“我不怕。楚云死都不怕,我怕什么?光不会自己照进囚笼,需要有人砸开窗户——哪怕只是一根针,先扎出一个孔,让后面的人知道,这里可以破,应该破,必须破!”
他举起那叠血染的歌谱,高高举起:
“这根针,楚云用过,死了。现在,我用笔接着扎。如果我扎不动了,还会有别人。一根针断了,十根针接着上;十根针弯了,一百根、一千根、一万根针,总会把这座囚笼,扎成筛子!”
“轰——!”
掌声雷动,如山呼海啸。许多人站了起来,拼命鼓掌,手掌拍红了也不停。
女学生们哭着喊:“贾先生!我们做你的针!”
窗外的特务脸色铁青,手按住了腰间的硬物。
角落里市党部的人交换眼色,低声急语。
贾玉振等这波声浪过去,深吸一口气,说出第三件事:
“最后,我知道,因为这篇文章,有些人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他望向窗外,远处天际,隐约有闷雷般的轰鸣传来,“所以,战争又开始了。炮火比去年更猛,死人会比去年更多。”
他转回头,看向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炽热的脸:
“有人会说,是我这篇文章,激怒了敌人,引来了战火。也许吧。但如果,保持沉默、歌功颂德、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就能换来和平——那么这四个月的‘平静’,算什么?是和平,还是暴风雨前,逼我们吞下的毒糖果?”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宁愿要真实的炮火,也不要虚假的安宁。
我宁愿在战火中站着死,也不在囚笼里跪着生——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选择,这是阿伊莎梦里那些‘龙国女子’,用千年抗争告诉我们的道理:自由,从来不是赐予的,是争来的;
黎明,从来不是等来的,是撕破黑夜挣来的!”
他举起那杯清水:
“今天,我就用这杯水,敬所有敢于做梦、敢于挣扎、敢于用针扎破黑暗的人——无论她是中东罩袍下的阿伊莎,还是中国裹脚布下的无名氏,还是今天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你。”
“敬——不死的魂。”
他仰头,将水一饮而尽。
全场肃立。
死寂。
长达十秒的死寂。
然后,掌声再次爆发,比上一次更疯狂、更持久、更撕裂一切!
人们哭着,喊着,跳着,仿佛要把积压了千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在这掌声里宣泄出来!
林曼记者按快门的手在抖,眼泪模糊了镜头。
胡风摘下眼镜,用力擦着眼角。
窗外的特务,手从腰间松开了,愣愣地看着里面沸腾的人群。
市党部的人脸色煞白,匆匆离席。
贾玉振站在台上,看着这片沸腾的海洋,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淡、却极明亮的笑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写情歌的文人。
他是醒狮。
怒吼的醒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