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为什么?”小野不解,“楚天那种小角色,而且他在我们的收买名单里……”
“不需要了,他已经没用了。他惊醒了狮子。”
影佐抬起眼,眼神冰冷,“我要让所有人看看,惊醒了狮子的代价。”
窗外,长江水滚滚东去。
暮色四合,武汉三镇灯火渐起,但那灯火在影佐眼里,不过是战火点燃前的、最后的宁静。
他走到桌边,那里有一张穿着和服的女子的照片。
“金风玉露一相逢,多么美妙的音乐。”
他轻轻抚摸着那张照片低声说,“抚子,它让我想起了初遇到你的日子。该死的楚天,抚子,这样的歌不会再有了。”
“贾玉振,那就别怪我的炮,炸碎你的梦。”
四月十二日,凌晨五时,鄂西野三关
天还没亮透,晨雾像乳白色的棉絮,缠在山腰,塞满山谷。
哨兵王二狗抱着步枪,靠在战壕湿冷的土壁上打盹。
他梦见老家河南的麦田,金黄金黄的,风吹过来,麦浪哗哗响,像笑。
然后他就被震醒了。
不是梦里的麦浪声,是真正的、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轰鸣。
起初闷闷的,像远天的滚雷,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一万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像整个大地被一只巨手抓住,疯狂摇晃!
“炮击——!”
凄厉的哨音撕裂晨雾。
王二狗连滚带爬扑进防炮洞,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砸在钢盔上砰砰响。
下一秒,世界炸开了。
“轰——!!!”
“轰轰轰——!!!!”
炮弹雨点般砸下来。
不是往常那种试探性的零星炮击,是地毯式的、覆盖性的、要把整座山犁一遍的狂轰滥炸!
火光在雾中爆开,一团接一团,把乳白的雾染成狰狞的橘红。
气浪像无形的巨锤,砸得防炮洞的支撑木吱呀惨叫,尘土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
王二狗死死捂住耳朵,张着嘴——老兵教的,防震破耳膜。可那巨响还是穿透手掌,直往脑仁里钻。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跟着震动,胃里翻江倒海。
炮击持续了整整三十分钟。
当最后一发炮弹落下,余音还在山谷里回荡时,王二狗听见了另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密密麻麻的、像蝗虫过境般的嗡嗡声。
他扒开堵在洞口的浮土,探出头。
晨雾被炮火撕开一道道口子。
透过硝烟,他看见山谷那端,灰黄色的潮水漫过来了。
是日军。
不是往常的散兵线,是密集的、成建制的、黑压压的冲锋队列!
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钢盔连成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脚步声、吼叫声、机枪扫射声混杂在一起,像一股死亡的洪流,朝着阵地席卷而来!
“进入阵地——!”连长嘶哑的吼声传来。
王二狗爬出战壕,架起枪。
手在抖,他狠狠咬了下舌尖,腥甜味在嘴里化开。瞄准,扣扳机。
“砰!”
一个灰色身影应声倒下。
但更多身影涌上来,无穷无尽。
那天,王二狗在战壕里捡到一本被炸碎的日记——不知是哪位弟兄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还沾着血:
“四月十二日,晴。鬼子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冲。炮火密度是去年秋天的两倍。他们不躲不避,踩着尸体往上爬……排长说,这不正常。像……像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逼疯了。”
日记到这里断了。
王二狗把残页塞进怀里,继续扣动扳机。
同日正午,重庆七星岗
防空警报凄厉地划破长空。
不是往常那种例行演习的短促鸣笛,是长声的、不间断的、撕心裂肺的哀嚎——这意味着,敌机真的来了,而且很近。
街面上瞬间乱成一团。
挑担的小贩扔了货架就往防空洞跑,母亲拖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人潮像受惊的蚁群,涌向各个洞口。
何三姐正在难童食堂打饭。
听见警报,她手里的大铁勺“咣当”掉进锅里,滚烫的菜汤溅到手背上,她浑然不觉。
“快!孩子们,跟何妈妈走!”她扯开嗓子喊,一手一个,拽起两个最小的娃娃就往最近的公共防空洞冲。
食堂外,排队领饭的队伍还没散。
人们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麻木的、听天由命的沉寂。
远处,闷雷般的轰鸣隐约传来——不是警报声,是更低沉、更遥远的、仿佛大地心跳的震动。
“是炮声。”一个从鄂西逃难来的老汉喃喃道,“前线……打大仗了。”
队伍沉默着。
有人端起还没盛满的粥碗,默默蹲到墙根,低下头,一口一口,吃得格外慢,格外仔细。
仿佛这碗粥,是最后一顿安稳饭。
苏婉清从夜校赶回来时,正遇上人群往防空洞涌。
她逆着人流,挤回小楼。冯四爷站在院门口,脸色铁青。
“夫人,进洞吧。”他说,“贾先生呢?”
“还在大学没回来。”苏婉清望向沙坪坝方向,手心沁出冷汗,“四爷,前线……”
“全面开打了。”冯四爷简短地说,“刚得到的消息,五个师团,三百公里战线。不是试探,是总攻。”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风者’从武汉传回的消息——影佐祯昭下了死命令:重点进攻能收到重庆广播的区域。”
苏婉清身体晃了晃。
冯四爷扶住她:“夫人?”
“是因为那篇文章,对不对?”苏婉清抬起头,眼睛亮得骇人,“玉振的《黄粱梦》,激怒了他们。”
冯四爷沉默,算是默认。
防空洞里,黑暗潮湿,挤满了人。
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压抑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何三姐把孩子们拢在怀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苏婉清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
她想起贾玉振今早出门时,穿上了那件月白色的长衫——他说,今天要去大学演讲。
她替他整理衣领时,他的手覆上她的手,很暖。
“婉清,”他说,“如果今天之后,有什么变化……你记得,我做的一切,都是我认为该做的。”
那时她不懂他话里的深意。现在,听着洞外隐约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炮火轰鸣,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去演讲。
他是去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