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深夜,延安窑洞
油灯晃动着,在土墙上投下几个激烈争论的影子。
中共南方局文艺工作负责人老周——一个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手里拿着辗转送达的《七月》特刊,眉头紧锁。
围坐在简陋木桌旁的,有宣传干部、文艺骨干,还有两位女同志代表。
“这篇文章,大家都看了。”老周敲了敲杂志,“说说看法。”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率先开口:“写得好!笔锋如刀,直指封建压迫的本质。表面写中东,句句都在戳咱们自己历史上的伤疤。
我看,应该组织边区妇女座谈学习,这篇文章有很强的现实教育意义。”
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同志点头:“我同意。尤其是那段关于龙国女子挣脱裹脚布的追问——这问的不仅是中东女性,也是问我们中国的女性:为什么我们能走出来?是靠抗争,不是靠施舍。这对启发妇女觉悟很有用。”
但负责统战工作的同志提出了顾虑:“文章确实写得好,但太锋利了。现在国共合作抗日,我们在国统区的文化工作,讲究策略。
这篇文章在重庆引起这么大轰动,肯定会刺激国民党内保守势力的神经。我担心,作者‘醒狮’——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贾玉振——会有危险。”
窑洞里沉默了片刻。
老周缓缓道:“贾玉振这个人,我们观察很久了。从《未来之书》到希望基金,从情歌到这篇《黄粱梦》,他的核心始终没变:启蒙。
用文化唤醒人,用行动改变人。他现在走的这条路,和我们‘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虽有不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反抗压迫,追求解放。”
他顿了顿,看向在座的一位女同志:“苏惠同志,你一直在重庆工作,了解情况。你说说。”
苏惠三十出头,短发,眼神干练。她想了想,说:“贾玉振在重庆文化界和底层民众中影响力很大。希望基金实实在在帮了不少人,他的歌、诗、画,在青年学生和普通市民中很有市场。
这次《黄粱梦》引发的反响,主要集中在知识女性和进步学生群体,这正是国统区妇女运动可以发力的地方。如果我们能因势利导,或许能推动国统区妇女工作打开新局面。”
“但风险呢?”统战同志追问。
“风险肯定有。”苏惠坦然道,“国民党内顽固派、封建卫道士,肯定会反扑。贾玉振可能面临打压,甚至人身威胁。
但反过来看,这也是暴露那些顽固派面目的机会。
我们可以通过进步报刊声援,组织学界讨论,把话题从‘文章是否过激’引向‘女性命运是否需要改变’的本质问题。”
老周沉思良久,终于拍板:“这样,分两步走。第一,在边区内部,组织妇女代表座谈学习这篇文章,结合我们自己的妇女解放实践,讨论如何进一步破除封建残余。
第二,通过秘密渠道联系贾玉振,肯定他的勇气和文章的积极意义,同时提醒他注意斗争策略,保护好自己。必要时,我们可以提供帮助。”
他环视众人:“同志们,妇女解放是民族解放的重要一环。贾玉振这把火,烧起来了,我们不能让它轻易被扑灭。
但要记住——星火可以燎原,也要防风防雨。我们的任务是,既让火旺旺地烧,又别让点火的人被烧着。”
会议散时,已是后半夜。
延安的星空清澈低垂,银河如练。
苏惠走出窑洞,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她想起去年在重庆,曾远远见过贾玉振一面——在希望基金举办的难童画展上,那个清瘦的男人站在一群孩子中间,笑得温和。
那时她只觉得这是个有良心的文化人,没想到,他能写出这样血泪淋漓的文字。
“醒狮……”她喃喃道,“是该醒了。”
重庆,冠生园酒楼雅间
灯光煌煌,酒香氤氲。一桌八人,都是重庆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楚天坐在主宾位,穿着簇新的藏青中山装,头发抹得油亮,脸上泛着酒后的红光。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黄粱梦》。
“要我说,那个什么‘醒狮’,就是吃饱了撑的!”一个秃顶的商会理事打着酒嗝,“女人家的事,也值得写那么长文章?还罩袍、裹脚布——咱们中国女人现在不挺好吗?放脚、读书、抛头露面,还想怎的?”
众人附和。楚天呷了口酒,嗤笑道:“刘理事说得对。要我说,女人就该守本分!相夫教子,料理家务,这才是正途。读太多书,心就野了。像那个写文章的,蛊惑人心!”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怨毒:“我家那个不孝女,就是读了太多乱七八糟的,心气高了,才……”话到嘴边,他猛地刹住——楚云自杀的事,毕竟不光彩。
但桌上都是人精,谁听不出弦外之音?气氛微妙地一滞。
这时,坐在楚天斜对面的一位女士——《新民报》的女记者林曼,忽然放下筷子,抬起眼看向楚天。
林曼三十出头,穿一身素色旗袍,齐耳短发,戴一副金丝眼镜。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楚天,眼神平静,却有种穿透力。
楚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强笑道:“林记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曼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楚先生,您女儿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楚天脸色一僵。
“不过,”林曼话锋一转,“我倒想请教楚先生:您说女人该守本分,这‘本分’是谁定的?
是千年礼教,还是今日法律?
您说读太多书心会野,那请问,您自己读书吗?您儿子读书吗?
为什么男人读书是上进,女人读书就成了罪过?”
一连三问,问得楚天张口结舌。
桌上其他人也愣住了。有人想打圆场:“林记者,楚先生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林曼寸步不让,“《黄粱梦》里写的阿伊莎,因为教法不许男医生碰她,母亲咳血而死;
因为父亲要卖她给五十岁毛拉,最后绝望自尽。
楚先生觉得,这只是中东的事,与我们无关?”
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提包:“诸位,我报社还有稿子要赶,先走一步。”
走到门口,她回头,目光扫过楚天那张涨红的脸,淡淡道:“楚先生,建议您也读读那篇文章。
或许能明白,您女儿为什么要走那条绝路——不是因为读了书心野了,是因为读了书,终于知道自己本可以不做囚徒。”
门轻轻关上。
雅间里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楚天脸上,那目光里有尴尬,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审视。
楚天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酒液晃出来,洒在他簇新的中山装上,染开一小片深渍。
他想骂,想摔杯子,想吼“你懂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林曼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心里最虚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楚云小时候,摇摇晃晃扑进他怀里,奶声奶气喊“爹爹”;
想起她第一次识字,举着写了自己名字的纸,眼睛亮晶晶地问“爹爹,我写得好看吗”;
想起她母亲死前,抓着他的手说:“楚天,让云儿读书,别让她像我一样……”
那时他是怎么答的?
他说:“放心,咱们云儿,将来要当女状元。”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是从他仕途不顺,开始怨天尤人?
是从他需要用女儿攀附权贵,安慰自己“女人总要嫁人”?
还是从他心底深处,其实从未真正相信过“女子能成事”?
“楚兄,楚兄?”旁边有人推他。
楚天猛地回过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喝酒,喝酒……刚才说到哪儿了?”
众人识趣地转移话题,酒桌上重新热闹起来。
但楚天再也喝不出滋味了。
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是楚云的眼睛,清亮的,带着泪的,最后变成死寂的。
还有那个林曼,那些女学生,那些读《黄粱梦》的女人……她们的眼神,像无数根细针,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罩在里面,喘不过气。
窗外,重庆的夜繁华依旧。
霓虹灯在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轮船鸣着汽笛,远处隐约传来舞厅的爵士乐。
可楚天忽然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他下意识裹紧了外套,可那冷,不是衣服能挡住的。
它来自他心里某个突然裂开的缝隙——那是他多年来用“传统”“本分”“父权”糊住的裂缝,如今被一篇文章,被几句话,撬开了一道口子。
风灌进来,呼呼地响。
他举起酒杯,想再喝一口,手却抖得厉害,酒全洒了。
“楚兄醉了。”有人打圆场,“散了吧,散了吧。”
楚天被人扶着走出酒楼。夜风吹在脸上,他打了个寒颤,抬头望去——重庆的夜空,雾蒙蒙的,看不见星月。
只有远处七星岗的方向,似乎有一扇窗,还亮着灯。
固执地亮着。
像一颗不肯妥协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