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北平时报》的报童们揣着新出的报纸,奔跑在北平清冷的大街小巷,吆喝声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力道:
“看报看报!《北平时报》!奇文共赏,《明日食单》!未来世界,白面馒头管够咧!”
“神仙肥,亩产千斤!四季厨房,寒冬吃鲜菜!娃娃上学堂,顿顿有蛋奶!快来看未来的好日子哟!”
拉黄包车的阿福刚把客人拉到地儿,攥着手里仅有的几枚铜子,正盘算着是买点杂和面还是给咳嗽不止的老娘抓副便宜草药。
报童的吆喝钻进他耳朵里,“娃娃上学堂,顿顿有蛋奶”这句话,像根针,猛地扎了他心口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叫住报童,用一枚能买两个窝头的铜元,换了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
他不识字,跑到茶馆门口求张半仙念。当听到“狗蛋望着杂面饼子,小肚子咕噜响”时,阿福拳头攥紧了——这活脱脱就是他家妞子!
张半仙继续念“未来”景象:扭钮就着的蓝火苗、暄软蓬松的富强粉馒头、学堂里免费供应的鸡蛋牛乳……
阿福听得喉结滚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小心翼翼叠好报纸塞进怀里,拉起车就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多拉活儿!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此时,街角蜷缩的老乞丐突然颤巍巍起身,拦住另一个报童,从破碗里摸出仅有的两个铜板——那是他一天讨来的全部。
“给……给我一份。”老乞丐脏污的手抖得厉害。
旁边卖烤红薯的老汉嗤笑:“李瞎子,你又不识字,买报干啥?不如买个红薯实在!”
老乞丐不说话,只是把报纸紧紧捂在胸口,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我……我孙子要是活着,也该上学堂了……这上头说的,他该过上的……”
他挪回墙角,用破布仔细包裹好报纸,像藏起传家宝。那张沾满污渍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神情——这轻飘飘的纸,成了他沉甸甸的念想。
《北平时报》编辑部里,电话铃声炸锅般响起。
“王编辑!东城粮行的刘掌柜来电话,问这‘亩产千斤’是不是胡扯!他说种了一辈子地,从没见过这等荒唐话!”
“王先生!教育局的李科长也问,什么‘娃娃餐’,财政哪来的钱?简直异想天开!”
王墨水面前摊着五六份别的报纸,上面清一色痛批《明日食单》:
《新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标题刺目:“蛊惑人心!危难之时更应脚踏实地!”
《华北时报》则冷嘲热讽:“乌托邦呓语,消磨抗战意志的毒糖果!”
王墨水额角冒汗,却梗着脖子对总编说:“销量……销量涨了四成!”
总编铁青着脸拍桌子:“销量顶个屁用!你知道多少人说咱们报社疯了?发这种痴人说梦的东西!”
就在这时,电话又响。王墨水接起,脸色从惨白渐变涨红,最后手都在抖。
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对总编说:“是燕京大学的陈教授……他说要亲自来报社,见见这篇文章的作者。”
编辑部瞬间死寂。陈教授是谁?那是农业经济学的泰斗,平时连市长请都请不动的人物!
“陈教授说……”王墨水声音发颤,“这篇文章里关于土壤改良和良种培育的设想,虽然表述朴素,但内在逻辑……堪称天才!”
当晚,东交民巷一处西式别墅里,正在举办小年酒会。
留洋归来的宋家二少爷宋子明,举着红酒杯,抖着手中的《北平时报》,笑得前仰后合:
“诸位快看!这简直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白面馒头管够?还鸡蛋牛乳?那些拉车的、掏粪的、要饭的,也配想这等好事?”
满座衣香鬓影的宾客跟着哄笑。
一个穿着貂绒的富太太掩口轻笑:“要我说,这写文章的人怕是饿疯了,出现幻觉了。”
宋子明更来劲了,走到留声机旁,竟高声朗诵起《明日食单》的段落,极尽夸张嘲讽之能事:“听听!‘扭动一个钮儿,便有蓝汪汪的火苗’——这怕是聊斋看多了吧!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只听“啪”一声脆响!
宋子明捂着脸惊呆了——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一向温婉的母亲,宋老夫人。
满场寂静。宋老夫人浑身发抖,指着儿子,声音嘶哑:
“你……你忘了本!你爷爷就是拉车出身!你太奶奶饿死的时候,连口麸皮粥都喝不上!要不是你爹跟对了大帅,你凭啥过上好日子?”
老夫人夺过报纸,老泪纵横:“这上面写的……多好啊……要是真的,该多好啊……你凭什么笑?你凭什么觉得穷人不配过好日子?!”
她颤抖着抚过那些铅字,仿佛抚过一个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梦。
宋子明愣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一片惊涛骇浪。
夜深了,贾玉振伏在芝麻胡同七号小屋的桌上,就着昏黄油灯写《四季厨房》。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文章正以惊人的速度传播——
前门火车站,一个失去独子的搬运工老赵,蹲在月台角落,借着昏暗灯光让识字工友一遍遍念“娃娃餐”那段。
听着听着,他抱头痛哭:“我的栓柱……要是能赶上……要是能赶上啊……”
工友叹气:“老赵,别想了,这都是没影儿的事。”
老赵却死死攥着报纸,泪流满面地摇头:“不……我得留着……等我死了,烧给栓柱看……让他知道,这世上有人想过……要让他这样的娃娃过上好日子……”
他小心翼翼把报纸折成纸船形状——他儿子生前最爱折纸船。
而在那条最肮脏的泥淖巷,十几个蜷缩在破庙里的乞丐,正围着一个识几个字的瘸腿老乞丐,听他结结巴巴地读报。
读到“未来冬天,家家有暖炉,人人有厚裳”时,一个年轻乞丐突然嚎啕大哭:“我娘……我娘就是去年冬天冻死的……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破庙里哭声一片。那张报纸被他们用木板压平,供在缺胳膊的菩萨像前——成了这群被世界遗忘之人,共同供奉的“希望”。
而在北平城另一处清幽的四合院内,一位穿着长衫、气质儒雅的老者,正戴着眼镜,仔细阅读着《明日食单》。
他正是阿福拉着车路过时,隐约听到议论的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界泰斗”。
他看完文章,久久不语,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对侍立一旁的学生感叹:“此文,看似荒诞不经,实则内藏乾坤啊。不提玄奥之理,只言民生之利。
‘神仙肥’关乎农本,‘四季厨房’关乎民食,‘娃娃餐’更直指民族未来之体魄与教化……
此子目光,不在庙堂,而在阡陌,在陋巷,在民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更为难得的是,他给了人一个‘看得见’的希望。
在这亡国论调甚嚣尘上之际,此‘希望’二字,重逾千钧。
其心性之纯,志向之远,令人慨叹。去查查,这位‘贾玉振’,究竟是何许人也。”
夜幕降临,贾玉振伏在芝麻胡同七号小屋的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撰写《明日食单》的第二篇《四季厨房》。
他并不知晓外面因他这篇文章掀起的波澜,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书写中。
写完一段,他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二更天。
他倒了杯热水,慢慢喝着。生存的压力暂时缓解,但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却悄然压上肩头。
王墨水的孤注一掷,阿福那样的眼神(他白天出门时,在街角看到阿福正小心翼翼擦拭黄包车,怀里露出报纸的一角),还有这满城压抑中亟待点燃的星火……都让他无法停下。
他知道,自己写的不仅仅是故事。
他放下茶杯,重新提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稳定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几声轻微却异样的响动,像是有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贾玉振笔尖一顿,抬起头,警惕地望向那扇薄薄的木门。
屋内的油灯,灯花轻轻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