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宫灯逐次熄灭,像一双双缓缓阖上的、疲惫的眼。
宋辞走在冗长的宫道上,皂靴底软,落地无声。
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垂首敛息,如同他的两道影子,连呼吸都收敛进这沉沉的夜色里。
今夜,他需亲自确认几处宫苑的“落钥”。
第一站,明月殿。
殿门紧闭,窗内漆黑,唯檐下两盏素纱宫灯,在夜风里晃出惨淡的光晕,如同守墓人。
心录:闻人君后,静养。陆凤君协理六宫,权柄初掌,尚无大疏。明月殿用度,依制不减。
君后的风骨,储君的隐痛,于他而言,不过是簿册上需平衡的条目。
陛下要的是制衡,而非摧折,他只需确保这架天平不向任何一端彻底倾覆。
清贵与傲骨,在这宫墙内,是易碎的瓷,需得用无形的丝线悬着,方能不坠。
第二站,漱玉斋。
尚未走近,便听见内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锐响,旋即是一道带着哭腔的、模糊的叱骂,很快又被女官春翎低声的劝慰压下。
心录:宁安公主,情绪不稳,因华清宫。
记:增派暗卫于华清宫外,非为监视,谨防公主夜闯。另,明日着内府司送一套新釉茶具,要釉里红,够鲜亮,或许能压一压这心火。
公主的悲喜如此鲜明,像一团不管不顾的火,灼灼燃烧。
他需在火势蔓延前,不动声色地圈好防火带。
这深宫吃人,从不吐骨头,能如此纵情哭笑,何尝不是另一种陛下的默许与恩宠。
第三站,华清宫。
此处的夜,似乎比别处更沉、更湿,仿佛能拧出墨汁。
他立于宫墙阴影下,拾眼望去。
唯一扇窗棂透出微弱烛光,映出一个纤薄身影,正对烛抚卷,久久维持同一姿态,像一尊凝固的、即将被供奉的玉像。
那卷册的轮廓,他一眼便知。
心录:柳氏女,夜读。所持,《清宴选辑》。其兄柳照影处,暗卫已布,如蛛网缀露,静待风来。
兄妹二人,牵丝攀藤,是陛下棋局上最新落的子,也是东宫殿下心头一根淬毒的刺。
他需看管好这“饵”的鲜活,却不能惊扰了潜在的“鱼”。温情是假象,或曰,是这宫中最奢侈的真。
巡毕,回到值房。
宋辞于案前坐下,并未立刻歇息。他取出一卷空白的青册,提笔蘸墨,那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研得极浓,落笔时毫无凝滞,吸尽了周遭最后一点微光。
笔锋沉稳,记录下今夜所见,如同为这波澜起伏的一日,钉上最后一枚归档的铜钉。墨迹无声,却重若千钧。
【元始三十三年,立秋】
记:
太子启程,江南事毕,矿功着。潜龙探爪,其势初成。
小皇子欲入京。池水将浑,可待观澜。
闻人氏静,陆氏权初定,宫闱暂无波。然静水流深,其下暗礁,当慎。
宁安公主赠书柳氏女,情炽,当留意。少年心性,易焚易烬,需以冷眼护其不灭,亦防其燎原。
柳氏兄妹安,可为弈。执子者,非黑非白,唯有陛下。
——诸事暂平,然平者,乱之伏也。
他搁下笔,吹熄烛火。
值房陷入一片纯粹的、与他融为一体的黑暗。
宫宇深处,无数隐秘的爱憎、筹谋与悲欢,在此刻,皆被收敛于这无声的档册之中。
夜还很长,而天光,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