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止了。
铅灰色的云仍低低地压下来,将整片山峦捂得密不透风。
土石的腥气混着草汁的涩味,在湿重的空气里久沤不散,闻起来,像一场盛大葬礼后,被遗忘在角落的、正渐渐腐烂的花圈。
营地里,收拾行装的声响也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无边无际的空茫。
乔慕别静坐帐中。
方才帐内那场“剖心”的言辞,余烬未冷,尚在空气中明明灭灭。
“影七。”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湿重的山林。
影七应声而入。
“舅舅情况如何?”
“回主子,一直未醒。脉象虚浮,是悲恸过度,心神耗竭所致。已用参片吊着,帐中也铺设了软褥。”
“明日启程,回京。”
他必须带柳清回京。
这个与他毫无血缘、却承载着“柳昀”所有过往的男人,是连接江南与京城、真相与谎言最脆弱也最关键的一环。
将他置于掌控之下,如同握住了那只名为“茉莉”的猫的后颈皮——
看似安抚,实则不容挣脱。
他的视线掠过帐外,落在那抹僵立的身影上。
白秀行脚下无意识地碾着碎石,那身斑驳的白衣在灰败天光下,像一株刚被挖出的黄岑,沾满泥点与草汁,下摆已被雨水沤成灰黄。
这位义弟的纯粹,是一把双刃剑。
方才的冷酷是必要的切割,但“柳昀”这个角色,还需一个体面的收梢,一份值得日后怀念的“情谊”。
他缓步走去,靴子踩在浸饱雨水的残枝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脚步声像石子投入静水,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白秀行。
他身体轻微一颤,却没有回头,只是将唇抿得死紧,手指死死攥着腰间那被雨水浸透未干的香囊。
“秀行。”
乔慕别在他身侧一步之外停住,声音温和,却刻意带着一丝属于“兄长”的疲惫沙哑。
白秀行沉默着,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抗那股将他淹没的委屈。
“日前之言,或许过于冷硬。”
乔慕别望着远处山峦间如冤魂般缠绕断峰的雾气,语气是一种推心置腹的沉缓,
“若因此伤了你,是我的不是。”
白秀行猛地转过头,眼圈竟是红的,声音带着哽咽:
“柳兄!我并非要争功!我只是……只是觉得不该如此!我们明明是……”
“我知你赤诚。”
乔慕别轻声打断,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洞悉,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把话说明白。秀行,这世间并非处处都是你爱的山林,可以任由草木自由生长。更多的地方,是看不见的漩涡与暗礁。”
他微微倾身,将距离拉近到呼吸可闻的尺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山涧清泉般的冷澈:
“这矿脉之功,于你,是锦上添花;可若与我牵连,于你我,皆是取祸之道。我将它尽数归于你,看似割席,实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护你我周全的方式。”
他顿了顿,终是补上那句看似真诚的许诺,也是最后的钩饵:
“待我进京,若有寸进,你我兄弟,未必没有在京城重逢、并肩之日。”
这句话,在白秀行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京城……
并肩……
他眼底的挣扎与委屈,终被这虚妄的期许暂且压下,只剩下一点湿润的水珠,在长睫间闪烁。
——
车队在泥泞中启程,返回江宁。车轮碾过湿软的路面,留下深深的辙印,旋即又被渗出的泥水无情填满。
抵达城郊时,一骑快马冲破雨后的薄暮,马蹄踏碎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信使带来了两封至关重要的信件。
一封火漆密信直呈乔慕别车驾。他拆开,是东宫属官惯用的暗语。
迅速浏览后,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江南的温存水汽,彻底蒸干。
信上报:
陆凤君协理六宫后,气焰日盛,见簪花宫人动辄处罚。裴公子近日常以“体察圣意”为名,频繁出入陛下理政的偏殿,渐成常例。
废物!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
连个人都看不住,果然上不得台面。
几乎同时,另一名信使将一封公文送到了白巡抚手中。
他展开,是朝廷对发现矿脉的初步嘉奖令,行文工整,赞誉有加。
然而,他握着公文的手却微微一僵,浑身一抖——这嘉奖令来得太快了,快得……不合常理。
陛下……还是这般可怖。
他抬眸,目光复杂地望向乔慕别车队的方向,那道车帘已然垂下,隔绝了所有窥探。
——
分别的时刻终究到来。
马车在驶出江宁城门前,于一家名为“王氏糕点”的铺子前短暂停留。
铺子檐角滴着残雨,空气里却蒸腾着新出炉米糕的甜暖香气,与街巷的湿霉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暖腻。
影七捧着一个临时寻来的、垫了软布的竹篮上了车。
篮子里,正是那只名为“茉莉”的玳瑁猫,它比先前丰腴了许多,腹下垂着柔软的乳腺,正慵懒地舔舐着怀中几只肉乎乎的小猫崽——一窝小家伙花色各异:
一只像雪团般纯白,一只继承了母亲黑黄斑驳的玳瑁色,一只则是黑、黄、白分明俏丽的三花,还有一只,是浑身不掺一丝杂色的玄黑。
生命的喧闹与温暖,突兀地填满了这本该冷寂的车厢。
便是在这时,车窗外,白秀行的身影出现,气喘吁吁。
他将一个素锦香囊塞进乔慕别手中。
“柳兄,”
“江南地气湿瘴,此去京华路远。这里面是些柏叶、艾叶、薄荷……还有海州香薷,都是我亲手焙制,能避秽气,醒神思……你、你保重。”
那香囊带着白秀行指尖的温度和一股清冽的草药香气,固执地穿透了车厢里甜腻的糕点香与母猫的奶腥气。
他看着乔慕别,张了张嘴,最后只低声道:
“京城……我等你消息。”
乔慕别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
“你也保重。记住我的话,‘习惯那份重量’。”
说罢,他转身,再无留恋地登上了马车。
车厢门合拢的轻响,像一声不舍的叹息。
乔慕别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篮中的母猫“茉莉”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全然不知自己与一窝幼崽,已成了拿捏它旧主最柔软的锁链。
它慵懒地舔舐着怀中几只肉乎乎的小猫崽——一窝小家伙花色各异,恰似它那旧主颠沛半生的命运,杂乱无章,不由自己。
甜暖的糕点香、清苦的药草香、母兽的腥膻气……
这一切属于江南的、庞杂的、鲜活的感官洪流,将他紧密包裹。
补好后颈那处柳叶胎记后,一阵风吹过,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他披上那件玄色斗篷。
开始进行最后的“蜕皮”仪式——
在脑海中,将“柳昀”的言行、语气、神态,甚至那片刻因杏仁而起的悸动,一一剥离、封存。
他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先是触到那枚早已被体温焐热的松塔,鳞片依旧粗糙,却再也闻不见所谓的山林风声。
继而碰到香囊,草药的清苦渗进布料,与怀中母猫的奶腥气混在一起。
最后,指腹猛地被矿石尖锐的棱角一刺——
那是白秀行塞给他的样本,冰冷,坚硬,带着山腹深处的意志。
他需要这痛感。
车厢轻轻一晃,将最后一点江宁城的暖腻香气也颠散了。
他闭上眼,“柳昀”那张温润的书生面皮,便如同被水浸透的薄纸,从他眉骨间无声无息地滑落,再无痕迹。
连同那个在断崖边痛呼“我的归处呢”的男人,他二十余年的寻找与悲恸,也一同被隔绝在这具名为“柳昀”的遗蜕之下,再与他乔慕别,毫无干系。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