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
明月殿的朱红宫门,依旧在宁安面前紧紧闭合。
“殿下,君后需静养,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侍卫的声音平淡无波。
却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将她满心的关切与些许委屈,都堵了回去。
任何人也包括她,乔清宴,大隐朝的嫡公主。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她所依仗的一切,父皇的宠爱,公主的尊荣,都来自那九重宫阙深处的唯一源头。
当那源头不愿时,她连至亲的面都无法见到。
她心里又闷又堵,想哭又觉得没道理,想发脾气又找不到人,只好使劲跺了跺脚。
她想立刻修书给江南的太子哥哥,将这满腹的困惑与委屈尽数倾吐。
笔提起,却又放下。
“哥哥在江南督办大事,千头万绪……”
她喃喃自语。
“我不能,不能再让他为我这点小事烦心。”
将那份依赖小心翼翼地收起,第一次尝试独自消化这份源于“界限”的苦涩。
心神不宁,脚步便不由主。
待她从那阵恍惚中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已徘徊至华清宫外那片熟悉的梨林边缘。
也正在此时,她看见了一道绝不应出现在此的身影——
喜嬷嬷提着一个食盒,正从华清宫的角门出来。
步履匆匆,神色是全然不同于在紫宸殿伺候时的谨慎。
甚至带着一丝过分的警惕。
那双枯瘦的手将食盒护得紧紧的,仿佛里面盛着的是能颠覆一切的秘密。
宁安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
喜嬷嬷?
她不是紫宸殿的掌事嬷嬷吗?
为何会从萦舟这里出来?
上一次在太液池畔,她便是这样“恰巧”出现,带走了神色异常的萦舟……
一个清晰的结论,带着冰冷的寒意,浮上宁安心头:
她在撒谎。
萦舟的身份,绝非寻常。
一股混合着被欺骗的愤怒与巨大好奇的冲动,让她想立刻闯进去,揪着萦舟问个明白。
可脚步刚迈出,明月殿前那堵无形的墙,仿佛瞬间也立在了华清宫外。
让她满心的冲动像撞上冰壁,倏地冷却下去。
这怯意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骤然明了自身界限后的、沉重的无力。
她死死盯着喜嬷嬷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朝着华清宫内走去。
她没有强闯。
但公主的驾临,本身就不容宫人阻拦。
步入内室,宁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几样物件牵住——
案上随意搁着一枚婴拳大小、莹润生辉的夜明珠,光线柔和,绝非宫制。
一旁绣篮里散着的丝线,泛着奇特的流光,是她只在父皇私库里见过的海外贡品。
就连萦舟身上那件半旧披风下隐约露出的里衫料子,也似江南进贡的、一年不过数匹的软烟罗。
这些寻常宫妃都未必能轻易得到的珍品,在此处却如同寻常物什。
疑云更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内室里,萦舟临窗而立,侧影单薄。
她的神情不似前几日那般死气沉沉。
眉宇间萦绕着一种虚脱后的平静。
却在转头见到宁安的瞬间,骤然碎裂。
被汹涌的愧疚与慌乱淹没。
“殿下……”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像一只受惊的蝶。
宁安看着她,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
最后却只化作一句干涩的:
“你……身子可好些了?”
“劳殿下挂心,已无碍了。”
萦舟垂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宁安攥紧了袖口。
那些盘旋的疑问终究冲破了克制:
“萦舟,”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人?”
“是哪位娘娘的族亲吗?”
“你……你什么时候会离开皇宫?”
“你会……离开我吗?”
最后一个问题,泄露了她心底最深的不安。
萦舟浑身剧颤。
抬起头,眼中是剧烈的挣扎与痛苦。
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任何一个答案,都可能将她与兄长推向万劫不复。
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瞬间盈满水光、写满恳求的眼睛。
宁安所有质问的力气都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心疼席卷了她。
追问一个明显无法开口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算了。”
宁安猛地别过头去。
声音闷闷的,带着赌气,更带着一种无奈的包容。
“我不问了……”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她转回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
目光执拗地看进萦舟眼底:
“反正……反正你对我的好,不是假的。”
“我知道的。”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又低声嘟囔道,带着点委屈:
“就像……”
“就像我刚才想去看看父后,他们也不让我进。”
“说什么陛下有令,静养……”
“连我都不能进。”
“我心里难受,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儿来了……”
这无心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
猛地捅开了萦舟心上那道锁着愧疚与挣扎的闸门。
“连至亲也无法……”
她低声重复,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自己的兄长,不也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
那份同病相怜的痛楚,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复杂的情绪。
她看着眼前这个身份尊贵,却同样被无形宫墙所困的少女。
看着她委屈下垂的嘴角。
鬼使神差地,萦舟伸出手。
极轻、极快地,替宁安理了理方才因奔跑而微乱的衣袖。
指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安抚。
“会见到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
不知是在安慰宁安,还是在慰藉自己。
“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这个细微的动作,这句含糊的安慰。
让两人之间紧绷的弦,蓦地一松。
宁安怔怔地看着她为自己整理衣袖的手。
那股莫名的愤怒和委屈,奇异地平复了下去。
气氛在无声的泪水中,缓和下来。
两人默默走到庭院中。
月色如水,将她们的影子拉长,投在青石板上。
宁安看着地上那两道清晰的影廓。
忽然快走几步,调整着位置。
直到自己的影子完全覆盖、融入了萦舟的影子里。
“你看,”
她指着地上再也分不出彼此的黑影。
声音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孩子气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这样,我们就不分开了。”
萦舟凝望着地上交叠的影。
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月光照进了一丝缝隙。
清宴。
若你我不是在这重重宫阙中相遇……
若你只是清宴,我只是萦舟……
若能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月光沉默地笼罩着她们。
一个心意纯粹如溪水,一往无前。
一个心绪纷乱如藤蔓,缠绕着生存的忧虑、对兄长的牵挂。
以及这份日益沉重的愧疚和……无法言说的莫名情愫。
与这份…偷来的、让她心口发胀的安稳。
影子可以轻易交融。
现实的高墙却依旧森然矗立。
月光沉默,为这短暂的安宁,镀上一层玉莲般、冰冷而脆弱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