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铜镜里,映出我蘸满青黛的笔尖。
我正一笔一划,在自己后颈复刻那片属于柳公子的柳叶胎记。
冰凉的颜料触及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镜中人眼中盛满怯生生的惶恐与仰慕——连那眼尾微微下垂的弧度,都与那个被父皇带回宫的赝品,分毫不差。
“父皇。”
我对着虚空,极轻地勾了一下唇角,镜中人却露出与那伪物如出一辙的、恰到好处的羞怯。
真恶心。
却甘之如饴。
——
后来,在东宫无数个与雪相伴的冬日里,我总会溯向来处:
元始十二年的冬夜,我于漫天素白中降生。
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她的眉与眼,是否也正如同那场大雪,清冷、决绝,成为我此生所有故事的苍茫底色?
我出生时体弱,猫儿似的哭不出声。而我的生母,在同一夜,随着一盆盆端出的血水,断了气息。
宫人对她的身份讳莫如深,我长大后,也只从风里零星捕到“卑微”二字。
生死就在一句话之间——若无钦天监正使当夜冒死闯宫,踏着半尺深的雪跌入殿内,高呼“紫微星动,新嗣具天子相”,我大抵会随那些早夭的兄姊,无声无息地湮没于深宫。
父皇闻奏,龙颜大悦。
我旋即被抱去了圣宠正浓的颜妃所居的瑶池殿。
那五年,是我偷来的暖春。
瑶池殿的银丝炭,总是烧得比别处足,暖得让人忘了窗外还是寒冬。
那些年殿中常设盛宴,“椒桂倾长席,鲈鲂斫玳筵”,颜妃总将我安置在她身侧最显眼的位置,父皇坐在我身侧,任由满殿暖香与繁华将我包裹。
颜妃娘娘常于落日时分牵着我的手走向御书房。
途中总在转角处停下,用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捻平我衣襟褶皱。
“待会儿见了你父皇,”
她指尖冰凉,按在我唇角,推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要这样笑,露六颗牙,不多不少。”
那辛辣的香气萦绕在我鼻尖,可那时,我仍觉得她抚摸我面容的手,是这深宫里唯一的温暖。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她打磨我的笑容,如同工匠打磨一把进献给帝王的匕首。
只是当时,我这把匕首钝得可怜,竟贪恋起打磨时的温度。
因着父皇的宠爱与母妃的“珍视”,整个皇宫都将我捧在掌心。
宫人见我无不躬身屏息,六宫嫔妃见我皆含笑垂询,仿佛我真是什么稀世珍宝。
五岁生辰,颜妃亲手为我系上她母家打造的长命锁,锁头刻意做得厚重,金锁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亦是同年,乔微澜降生。
那日,产婆宫女乱作一团,我抱着她赏的布老虎坐在偏殿,听见正殿传来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喊。
天蒙蒙亮时,六弟的哭声划破了黎明。
那温暖,原也是可以随时被抽走的。
变化,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先是炭盆里的银丝炭换成了呛人的黑炭,宫人垂着眼解释:
“六皇子体热,畏暖。”
接着是膳食,八样精巧点心减为四样,而我最爱的桂花糕,再没出现过。
直到那日,我看见从前伺候我的大宫女。
那宫女捧着锦缎,低头走得急。我立在穿堂风里,在她经过时,伸手抚了一下那流光溢彩的缎面。
她僵住了,不敢抬头。
我什么也没说,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转瞬即逝的温润。
像一个信号,宣告了我童年那场精心编织的幻梦,彻底落幕。
我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触感一样,再也留不住了。
正式搬去重华殿那日,颜妃赐了食盒。乳母林氏揭开盖子,验出那碟晶莹的糕点里掺了杏仁粉时,手抖得几乎端不住——
我自幼沾此物便喘,她是知道的。
最后,那碟精致的桂花糕沉入了冰冷的池水,连个水花都未曾惊起。
临走那日,我终究不甘,偷偷跑回正殿。
却隔着晃动的珠帘,看见颜妃正抱着六弟,哼着那首我曾听了五年的童谣。
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从未属于我的笑容,连同我在瑶池殿偷来的五年光阴,都被一并收回了。
我又成了没有母妃的孩子。
许多年后,我才学会,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夺,去抢,甚至……去偷一张别人的脸。
重华殿的宫墙格外厚。
万幸,父皇并未忘记我。
他时常来重华殿考校功课,赞我文章锦绣。观我习射御,称我有其年少风范。
离开瑶池殿的第一个冬天。
得知颜妃怠慢后,父皇开始为我更换养母。
先是德妃,她已育有三公主;
接着是贤妃,彼时她刚诞下八皇子。
接连数次。
那些妃嫔皆有亲生儿女,又怎会真心待我?
我像一盆名贵的盆景,被父皇从一处宫室挪到另一处,每个主人都因他的旨意而对我精心照料,却也仅此而已。
德妃宫里的熏香,贤妃殿中的绣屏,从来不会因我而改变。
一次次被“寄放”,我反而将父皇的轮廓看得愈发清晰——
这深宫里,只有他的爱重是真实的。
我死死攥着这点温暖,夜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关系,乔慕别,只要父皇爱你,只要他爱你,就够了。
七岁立春,父皇亲自择定八位伴读,皆是陆丞相、李太傅等重臣嫡系。
名单上每个名字,都是朝堂势力的注脚。
那日我特意绕道瑶池殿。
透过月洞门,看见六弟骑着颜妃令宫人新做的小木马,金铃铛在风中叮当乱响。
“殿下,”
宋辞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陛下在重华殿等了。”
我转身时发冠勾住了梅枝,折断的枝桠落在雪地里像道伤口。
走进重华殿前,我特意整理了衣冠鬓发。
八个锦衣孩童在殿中垂手而立。
陆家公子眼角有颗泪痣,李太傅幼女攥着块双鱼佩。
我瞧着陆公子眼角的泪痣时,忽然想起之前在父皇书房看见的奏折——
陆家与颜家竟是姻亲。
不出意外,陆公子或许会和颜妃所出的玉衡公主定亲。
那些年我常做同一个梦:
雪地里有个孩子在爬,身后拖出血痕。
每次惊醒,都会摸出枕下那张泛黄的纸——
上面是父皇朱批“文章锦绣”四字。墨迹遇潮有些晕染,反倒像朵将开未开的花。
及至九岁,我在世家子弟间声望日隆。父皇安排的伴读皆是人中龙凤,我承袭了父皇的从容与威仪,与他们相处融洽。
春猎时能挽弓,秋狩猎白狐。
太傅考校时总压陆家公子一头。
加之我容貌渐开,颇有父皇年少时的风姿,常有贵女辗转托伴读传递香笺诗帕,那些绣着并蒂莲的荷包,我从不曾理会。
某日习武归来,看见林嬷嬷对着铜镜试戴一支陌生的金步摇。
我看着她慌慌张张藏起来的样子,不动声色。
生辰那日父皇亲临,看着我摹写的字迹,忽然轻笑:
“这笔捺,倒肖我。”
他袖口龙涎香笼罩下来的瞬间,我不慎碰翻砚台。
当夜我在灯下细看那幅字,才发现临帖时竟无意识写满了“父皇”二字。
墨迹在烛光里起伏,我将它与枕下那张“文章锦绣”的朱批叠在一起。
窗外飘起细雪,与出生那夜的雪一般无二。
积雪漫过石阶,我对着铜镜调整唇角弧度,眉眼恭顺,只是镜中那双眼睛,再映不出瑶池殿的半分春熙。
也好,既无需映照他人春熙,便可专心,酝酿我自己的风雪。
指尖抚过后颈那片已然干涸、却仿佛仍在灼烧的青色柳叶。
直到那风雪,能淹没所有我看不惯的春色,与……所有胆敢僭越的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