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茅屋里那点可怜的温度,在深秋后半夜的寒气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篝火不知何时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小堆冰冷的灰烬,在从墙缝和尚未完全堵死的屋顶破洞钻进来的凛冽晨风中打着旋儿。
沈青禾是被活活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单薄的、糊满泥巴的粗布衣衫,狠狠扎进骨头缝里。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其实只是用蒿草厚厚铺了一层,勉强隔绝了地面的寒气)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因为寒冷而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在酸涩地抗议。后脑勺的闷痛在低温下变得尖锐,太阳穴突突直跳。
胃里更是空空如也,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凶兽,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内脏。昨天那点微弱的饱腹感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令人心慌的虚空。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肠鸣的咕噜声,在寂静寒冷的清晨里格外响亮。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身边,秦小满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裹着同样单薄的破被,小脸埋在草堆里,露出的半张脸冻得青白,长长的睫毛上似乎结了一层细微的白霜,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
门口的位置,秦铮靠墙坐着,头微微垂着,似乎还在睡。高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晨光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身上盖着的破旧外衣滑落了一半,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里衣。那条僵硬的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伸着。
一股巨大的生存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沈青禾心头,比这寒冷的空气更加令人窒息。昨天争来的那点陈粮,昨晚熬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三人勉强垫了垫肚子,此刻已经彻底见底。破屋虽然勉强能遮点风了,但寒冷和饥饿,才是眼下最迫近的、足以致命的威胁。
不能再等了!
沈青禾挣扎着坐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让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她用力搓了搓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和手臂,试图唤醒一点知觉。然后,她扶着冰冷的土墙,慢慢站起身。腿脚依旧虚软,但比昨天好了些。她走到角落里,掀开那个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破瓦罐盖子。
罐底空空如也。昨天那点灰黑色的粗粮粉末,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心沉到了谷底。
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味和寒意的空气,冰凉的空气刺激着肺部,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声惊醒了门口的秦铮和草堆里的秦小满。
秦铮抬起头,动作快得不像刚睡醒的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灰蒙蒙的光线里睁开,没有丝毫惺忪睡意,只有一片清冷的平静,目光精准地落在剧烈咳嗽的沈青禾身上,随即又扫了一眼她手中那个空荡荡的瓦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拉起了滑落的外衣,重新裹紧。
秦小满也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红肿的眼睛,小脸冻得发青,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委屈:“嫂子……我……我饿……”
“咕噜噜……”像是回应她的委屈,小姑娘的肚子也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
沈青禾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放下空罐子,走到小满身边,蹲下身,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笨拙地帮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小满乖,忍一忍。嫂子……和大哥,这就想办法弄吃的。”
她说着,目光转向门口的秦铮。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地、带着明确目的性地看向他,不再是恐惧的窥探或茫然的求助。
“铮哥,”沈青禾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家里……一点粮都没了。这样下去……不行。后山……我们得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
她话音刚落,秦小满猛地瞪大了眼睛,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她一把抓住沈青禾的胳膊,声音尖利地带着哭腔:“不要!嫂子!不能去后山!有狼!真的有狼!去年冬天,村头的李二狗就被狼叼走了!就剩……就剩一只鞋子……” 她的小手冰凉,因为恐惧而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沈青禾的肉里。
狼!沈青禾的心也猛地一沉。原主记忆里那些关于后山猛兽的模糊传闻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大型猛兽……这是客观存在的致命威胁!
她下意识地看向秦铮。如果只有她和小满,这后山是绝对不能去的。但秦铮……这个身手成谜的男人,是唯一的变数。
秦铮在沈青禾说出“后山”两个字时,眼皮就微微抬了一下。此刻,面对妹妹惊恐的哭求和沈青禾望过来的、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的目光,他没有任何犹豫。
他站起身,动作间那条左腿依旧带着明显的僵硬笨拙。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豁了口、锈迹斑斑的旧柴刀,掂量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掠过沈青禾和紧紧抓着她手臂、小脸惨白的秦小满,声音低沉、平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冰冷死寂的破屋里:
“我去。”
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解释,没有安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
秦小满的哭声噎住了,呆呆地看着大哥,小脸上恐惧依旧,但似乎被大哥那简短却充满力量的两个字暂时压了下去。
沈青禾的心却猛地一缩。他一个人去?这怎么行?且不说危险,就算他真能打到猎物,以他现在对“林晚”的态度,打回来的东西,他能分给她和小满多少?生存面前,她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身上!
“不行!”沈青禾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铮哥,你一个人去太危险!而且……而且我和小满也得去!多个人多双眼睛!我能认野菜!能找菌子!小满也能帮忙捡柴火!” 她必须争取同行的机会!她需要食物,也需要亲眼看看这山林里到底有什么资源!
秦铮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实用价值。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滞。秦小满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秦铮的目光从沈青禾脸上移开,落回秦小满身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跟着,别乱跑。” 算是默认了沈青禾的提议,但重点显然在约束小满。
他不再多言,拎着那把旧柴刀,率先一步跨出了那扇歪斜的破门,身影消失在门外灰蒙蒙的晨雾里。
沈青禾暗暗松了口气,立刻拉起还在发懵的秦小满:“小满,快,跟上!”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深秋的后山,褪去了夏日的葱郁,染上了一层肃杀的枯黄与暗红。
高大的乔木枝叶稀疏,露出灰褐色的嶙峋枝干,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枯爪。落叶铺满了地面,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掩盖了底下腐烂的枝叶和湿润的泥土。空气异常清冽,带着泥土、腐叶和某种冷冽松脂的混合气息。阳光艰难地穿透稀疏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低沉呜咽,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不知名鸟雀的凄厉啼鸣。
秦小满紧紧挨着沈青禾,小手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大眼睛惊恐地四处张望,小脸绷得紧紧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随时会有猛兽从枯草丛里扑出来。
沈青禾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山林比她想象的更加原始和荒凉。她努力回忆着前世在网上、在纪录片里看过的那些野外求生知识,以及原主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关于山里能吃的东西的片段。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植被。
秦铮走在最前面,步伐不快,那条僵硬的左腿在厚厚的落叶层上拖行,发出轻微的“嚓嚓”声。他手里拎着那把破柴刀,看似随意,但沈青禾注意到,他的身体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发力的姿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密林深处。那种专注和戒备,绝非普通猎户的随意,更像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
突然,沈青禾的脚步顿住了!
她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路边一片不起眼的、叶子呈灰绿色的低矮植物。叶片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茎秆纤细。
“灰灰菜!”沈青禾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她伸出手,小心地掐下一片嫩叶,揉碎了凑到鼻尖闻了闻——没错!是那股熟悉的、略带土腥气的野菜清香!
她立刻动手,手指翻飞,动作麻利地采摘着那些鲜嫩的灰灰菜茎叶,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着的一个破布袋里。“小满,快看!这种叶子边缘有小锯齿的,灰绿色的,叫灰灰菜!能吃!味道还不错!快帮忙采!挑嫩的!”
秦小满愣了一下,看着沈青禾熟练的动作和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兴奋,小脸上的惊恐被好奇取代了一点点。她迟疑地学着沈青禾的样子,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掐下一片叶子。
“这边!这边还有!”沈青禾的声音带着发现的喜悦,她几步挪到旁边一片稍微湿润的洼地边,那里匍匐生长着一大片贴着地面的植物,叶片肥厚多汁,呈暗红色,茎秆也是暗红色的。
“马齿苋!”沈青禾眼睛更亮了,“这个更好!清热解毒,还能当菜吃!” 她毫不客气地开始收割这片肥美的“意外之财”。
秦铮的脚步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他站在几步开外,没有参与采摘,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沈青禾蹲在湿冷的洼地里,不顾泥泞,手指飞快地采摘着那些在他眼中不过是杂草的东西。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练和专注,眼神发亮,仿佛捡到了金子。那神情,与记忆中那个只会抱怨、嫌弃野菜猪都不吃的“林晚”,判若两人。
他搭在柴刀柄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木纹。深潭般的眼底,那层厚厚的冰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定义的探究。
沈青禾完全沉浸在发现的喜悦中,浑然不觉身后那道复杂的目光。她将采到的灰灰菜和马齿苋塞满布袋,又直起身,目光像雷达一样继续扫视。
“咦?”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一片缠绕在枯树桩上的藤蔓吸引。那藤蔓叶子呈心形,边缘有锯齿,藤蔓本身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紫褐色。
沈青禾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辨认着藤蔓的形态和叶子。然后,她捡起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根部堆积的厚厚落叶和腐殖土。
随着泥土被拨开,几根粗壮、表皮呈黄褐色、带着细密根须的块茎状物体,暴露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野山药!”沈青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可是好东西!高淀粉,顶饿!她前世在超市见过,贵得很!没想到在这里发现了野生的!
“小满!铮哥!快看!是野山药!”她兴奋地回头招呼,脸上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惊人。
秦小满凑过来,好奇地看着泥土里那几根其貌不扬的“树根”。秦铮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几根山药上,眼神微微一动。野山药他自然认得,但生长隐蔽,挖掘费力,且很容易挖断,价值虽高但收获不易。他没想到沈青禾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而且看样子,似乎很懂怎么挖?
沈青禾顾不上解释,她像发现了宝藏的守财奴,立刻用枯枝和手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山药周围的泥土,动作轻柔而专注,生怕碰断了这珍贵的根茎。她全神贯注,连额角渗出的细汗都顾不上擦。
秦铮沉默地看着她笨拙却异常耐心地挖掘,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节,看着她眼中那纯粹为食物而闪烁的光芒。他搭在柴刀上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就在沈青禾快要将第一根完整的山药挖出来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远处山林的更深处传来!那声音穿透寂静的山林,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残和冰冷!
“啊!”秦小满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猛地扑到离她最近的沈青禾身上,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沈青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狼嚎吓得心脏骤停,浑身汗毛倒竖!挖山药的动作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狼!真的有狼!而且听起来,距离并不算特别远!
她下意识地抬头,惊恐的目光瞬间投向秦铮!
秦铮的反应快得惊人!
在狼嚎响起的刹那,他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释放!一直刻意维持的僵硬姿态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豹般的警觉和迅猛!他猛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精准地刺向狼嚎传来的方向!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那条“瘸”了的左腿在这一刻竟显得无比稳固,支撑着他整个身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感!握着破柴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发白,青筋在手背上虬结凸起!
那瞬间爆发出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凛冽气势,让沈青禾和秦小满都忘记了恐惧,只剩下震撼!这绝不是面对猛兽时普通猎户该有的反应!更像是……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虎!
秦铮维持着那个蓄势待发的姿势,侧耳倾听了片刻。山林深处恢复了死寂,仿佛刚才那声狼嚎只是幻觉。但他的身体依旧紧绷,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灌木丛,每一棵大树之后。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在确认没有其他动静后,秦铮紧绷的身体线条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那股慑人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那层沉默木然的外壳所覆盖。他微微直起身,那条僵硬的左腿又恢复了一贯的笨拙姿态。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抱在一起、吓得面无血色的沈青禾和秦小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视线落在沈青禾刚刚挖了一半的野山药上,又看了看她手里装满野菜的布袋,最后,他的目光投向旁边一棵枯死的老栎树根部。
那里,在厚厚的腐叶覆盖下,几朵伞盖呈灰白色、菌柄粗壮的蘑菇悄然生长着。
沈青禾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是……平菇!可食用的菌类!她刚才只顾着挖山药,竟然没发现!
秦铮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几朵蘑菇,然后便收回目光,拎着柴刀,沉默地走向另一个方向,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的步伐恢复了之前的“笨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爆发只是沈青禾的错觉。
沈青禾用力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喉咙口的血腥味。她拍了拍怀里还在发抖的小满,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小满别怕,狼……狼离得远。你看,铮哥在呢。”她指了指秦铮的背影,虽然那个背影此刻看起来又恢复了沉默和“笨拙”,但刚才那瞬间的爆发,给了她一种莫名的、扭曲的安全感。
她拉着小满,快速走到那棵枯树旁,将那几朵肥厚的平菇小心采下,放进布袋。又回到山药旁,加快速度,将几根完整的山药挖了出来,沉甸甸的收获感稍稍冲淡了恐惧。
就在这时——
“咻!”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石子破空的锐响,从秦铮的方向传来!
沈青禾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秦铮正背对着她们,站在十几步开外的一小片空地上。他的一条手臂似乎刚刚从挥动的状态收回,姿态随意得就像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腕。而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枯草丛里,一只肥硕的灰色野兔,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兔子的头颅一侧,有一个明显的、被钝器重击留下的凹陷伤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和白色的脑浆!
一击毙命!
沈青禾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盯着那只瞬间毙命的野兔,又猛地看向秦铮那只刚刚放下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上空空如也,只有指关节处似乎沾了一点点……泥土?
他是用什么打的?石子?他随手捡的石子?在十几步外,一击命中高速奔跑(或警惕张望)的野兔头颅?这需要多么恐怖的准头?多么可怕的腕力和眼力?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青禾的后背!比刚才听到狼嚎时更加冰冷!
秦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拖着那条“瘸”腿,慢吞吞地走过去,弯腰,用柴刀柄上系着的草绳将那只肥硕的野兔后腿捆住,然后拎了起来。沉甸甸的兔子在他手中晃荡着,温热的鲜血滴落在枯黄的草叶上。
他转过身,拎着猎物,走向还处于震惊中的沈青禾和秦小满。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甚至带着点木然的表情。只是在经过沈青禾身边时,他极其短暂地瞥了一眼她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装着野菜、蘑菇和山药。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下收获。
然后,他低沉平直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山林间死一般的寂静:
“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