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里的女人掀开破布,枯萎的双眼瞅向高晨阳。当她看见元野时,一潭死水的眼神有了微弱光彩,她费力的坐起,长期不工作的肌肉,萎缩生锈。试图下地时,一个倒栽葱,尖尖的下巴磕在砖块上。元野听见“咚”,牙根酸了,这种疼痛听着真让人难过。
“妈妈。”高晨阳一瘸一拐,想扶起洪绣绣,洪绣绣皮包骨的胳膊,爆发出震撼的力量,一把推开高晨阳。高晨阳踉跄的后退,差点被砖块绊倒,疼痛令他蹙眉。
洪绣绣驱动揪心的四肢,不紧不慢的爬向元野。可看她焦急的神色,她应当拼尽全力才堪堪有这个速度。元野一个箭步迎上去,洪绣绣攥紧元野的裤腿,元野蹲下,她拉起元野的手。
裂开的嘴唇张张合合,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我……结……婚……后……生……的……孩……子,我不是……未婚先孕,他之前说好,等他……忙完生意,便来接我。可……我找不到他,去派出所……寻人,同名同姓的人……不长他的样子,不清楚,结婚证假……的。我自爱,阳阳不是……野种……呜~额~啊啊……”这番话,洪绣绣解释无数次,即便没有一人相信她,即便长久不沟通,逐步丧失语言能力,只要有人来,她还是没有放弃为自己辩解,为她怀胎十月的孩子正名。
她吐字含糊,元野认真聆听,像做英语听力一样,仅凭听懂的字,拼凑听不懂的字,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这是一个被人骗婚的女人,元野初步了解。“好好好,我信你,我知道你的苦。你别难过,情绪别激动。”元野真怕这身羸弱的骷髅架子,一下注入强烈情绪,直接昏死。
洪绣绣听元野相信她,缓缓露出笑容,嘴唇往两边拉大,嘴上的口子撕裂,黑污的伤口泛出鲜红的光,不知是肉,还是血。
高晨阳的指甲扎进掌心,牙齿咬的咯吱响,双目略过滔天的恨意:迟早有一天,我找到那个男人,一刀一刀,刮下他的肉,用他的痛苦缓解妈妈的悲惨。
洪绣绣如打断筋骨的烂肉,失了支撑,倒在地板上。元野无措的拽着洪绣绣胳膊,本想叫高晨阳过来帮忙,可她转头一想,直接公主抱,轻轻松松。高晨阳才发现妈妈的异常,凑过来搭把手。元野身子一晃,“你去一边去,你抱不动,不用你帮忙。”
形如枯槁的女人,昏昏沉沉睡去。回到无边熟悉的黑暗,黑暗是她唯一的容身地,没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荡妇;没有人对她吐痰,斥责她不要脸;没有人会打她,挨打真的好痛,全身都疼,如坠地狱。
元野愧疚的说:“你们就住在这种地方。”
“关你屁事。”高晨阳那副欠扁的样子,不近人情。
“你们日后怎么办?你妈妈这样很危险,她太瘦了……还有你……”
“活着算赚到,死了也罢。”
“你忍心,让害你妈妈的人过的舒坦?”
“嘁,你有本事你来啊。”
“我本事不大,可我知道,先活着才有时间找人算账。你这么短命,还连累你妈妈一块短命。”
“你不要以为我弄不死你。”高晨阳狰狞的样子,恨不得咬死元野。
“小孩,不要动不动把弄死挂在嘴边。我知道你或许有这能力,但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死了,你差不多也快死了,床上这位怎么办,活活饿死,留个被野狗啃食的下场,死无全尸。”元野净说大实话,“要不这样,你认我为老大,我保证你们饿不死,成不成?”
“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我不会做赔本买卖,以后我吩咐你,你必须像狗一样听话,不许反抗。”
高晨阳恨世的眼珠贼溜溜的转。心想:她先给我吃的,听不听还不是我的事。“先看你的合作诚意。”
“以后,有事到朱家面馆找我。”右手伸进裤腰带,裤子内侧有个小口袋,元野特意缝的。掏出明晃晃的五十,肉疼的塞进高晨阳手里,“拿去,省点花,日后大姐养你们。”
高晨阳毫不客气,毫无羞耻心,不说感谢,钱装进衣兜。
“狼心狗肺的死小孩,之前的钱我不问你要,但你仔细花,我半个月给你一次钱。”元野絮絮叨叨,“对了,你找不到活,因为你爸抛妻弃子?”
“我只有妈妈!”但凡听见别人谈他父亲,高晨阳如吃了火药,一听即炸。
“晓得了,臭小鬼。”捅到人痛处,元野见好便收。
“你妈妈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跟我聊聊,将来我挣大钱,给你妈妈看病。”元野对高晨阳画大饼。
“我六岁的时候。妈妈怀孕回到家乡,自我出生,天天有人问……在哪。妈妈最初会好好解释,我慢慢长大,联系不上,妈妈才慌了。我读一年级,妈妈还是正常人,教我学习,后来,脑子不清楚,有时认不得我。”
“你妈妈那边的亲戚嘞?”
“嫌我妈妈丢脸,早就将我们赶出去。”高晨阳说出这些,语气一直在同个音调,毫无波澜,就像说什么严肃事件,不能有感情参杂其中。
“你甘心?”
“他们一帮男人,大人,不甘心照样被扔出家门。我天天往他们院里扔死老鼠,死鸟。碰见什么农药瓶,泡泡水,找个无人的机会,溜进去混在井水中。”
“没死人?”
“可能,我忙着呢。”说到这些,这个冷漠的男孩嘴角勾起,方有人的丑态。
“真狠。”元野碰见一个比自己还虎的,有点担心,更多的是开心。抬头看见太阳马上下班,心里慌了,“现在几点了?”
高晨阳望望夕阳,“大概五六点。”
“我去,小满早放学了。遇见你我可真倒霉。”元野马不停蹄的去找丢在路上的自行车,自行车破到没有人愿意浪费力气去捡,不幸中的万幸。
蹬两下,链子掉了,弄上去,还没坐稳,自行车真的跑不动了。老旧的零件,窝窝囊囊的抗议,声音跟个老鼠叫似的,半死不活。
元野踹两脚,试图用土方法,挽救一下陪伴七年的爱车。不踹不要紧,踹后,自行车噼里啪啦,烂成一堆废铁。
今天才刚发工资!
心中乱如麻,天未完全黑透,元野抱起废铜烂铁,寻找修车人。
修车师傅失去摆弄的欲望,一锤定音:“修不好,当破烂卖了。”
“这些你不回收?说不定给其他坏车补补。”
“就这!除了收破烂的,没人瞧得上,修破烂的也未必想收。”
“你这最便宜的自行车多少钱?”
“二百三。”
“这么贵,又不是新的,新自行车才三百左右。”
“拉倒吧,你那什么时候的价钱。这些年早涨价了,新的要五六百。”
元野的胡说正在嘴里酝酿,又想起上一次知晓自行车,还是在五年前。“二百吧老板,我是新客,给个优惠,以后带所有亲戚来你这买车。”
“老客才有优惠,你个新客就想要,没门!”
“你先把车推出来我看看,总得让我看看值不值这个价。”元野使用迂回战术。
修车师傅推出一辆脏的不行的自行车,看一眼便知道放了很久,无人问津。元野皱眉,用挑剔的眼光找毛病,“诶,这零件都生锈了,这轮胎气没打满,看看这灰……”元野指尖擦过车身,嫌弃的弹指尖。
“一分价钱一分货。”修车师傅正摆弄其他车。
“让我先骑车试试没问题吧?”
“骑呗。”
元野拿来师傅擦汗的毛巾,将座位,车把手擦拭一番,毛巾扔回去。
看我多善良,才擦一点点,免得师傅换毛巾。
试骑一会,元野觉得这车还可以,骑上很稳,车头不乱晃。元野不舍得掏出一叠钱票子,三番五次的数,确定一分不多。屁股坐好,钱向修车师傅扔去,“老板,我付钱了,下次见。”
两腿发力,即刻消失在修车师傅视线中。修车师傅捡起钱,右手拇指擦过舌头,数了一遍——才两百。冲着元野离去的方向骂到:“小气吧啦的,你一辈子吃不上三个菜。”
元野才不管是否挨骂,就算挨骂又如何,省下三十,这笔买卖划算。风溜过她的发际线,额前碎发全身飞在风中,如果不是自身扎根扎的好,早无了。
太阳困的睁不开眼,强撑着,对天地撒下今日最后一捧阳光,光里夹杂红血丝。
高晨阳一张一张的数钱,有些钱的样子差点被遗忘,从记忆深处翻出,再次认识一下。他握住妈妈的手,两只冰冷的手相靠,竟搓不出乞求的暖意。高晨阳爬到床上,头贴近洪绣绣的鼻子,心口。听出她没事,高晨阳松了片刻的气。想起妈妈一天没吃饭,高晨阳拿起一张钱,其他钱塞进草垛中,挣扎的跑出草丛。
太阳完全看不到了,只剩一抹紫色,还在天边公然对抗月亮星星的时代。时间会证明,紫色的反抗只是徒劳无功,不自量力。高晨阳有片刻的分神,注意到弱小的紫光。“这个颜色,烂的像淤青,居然挺漂亮。”
从今天起,未来是否被悄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