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传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周大树的心头。北方的战云,似乎不再是遥远的传闻,而是化作了即将袭来的寒风,吹得人心里发慌。不能再犹豫了!
当晚的家庭会议上,周大树面色凝重,直接做出了安排:“面汤生意,从明天起,暂停!”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容置疑。
“爹?这……”周铁柱有些不解,刚有点起色的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
周大树打断他:“眼下保命比赚钱要紧!北边情况不明,随时可能乱起来,咱们不能再每天往镇上跑,万一路上出事,或者镇子被乱民冲了,哭都来不及!”
他环视一圈,继续部署:“明天,我带着石墩去镇里,把巡检司刚加的那个‘北饷’给交了。咱们刚得了王巡检的许可做买卖,转眼就因为加税不干了,容易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段时间也赚了点,这五百文,就当是买个暂时的安稳,堵住巡检司的嘴。”
“交完税,我去学堂找一下老四,叮嘱他几句。现在镇上也未必安全,让他机灵点,学堂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或者听到北边不好的消息,别管学业,立刻收拾东西回家!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另外,趁着看看现在还能买粮食不,得再囤点粮食。家里那点存粮,真乱起来,撑不了几天。”
接着,他看向老大和老三:“铁柱,你带着火旺,明天一早就去困牛山外围转转,别进深山!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隐蔽的山洞或者能藏人的山坳子,万一……万一真要到那一步,咱们得有个能躲的地方。记住,只在山边上找,千万别往里去!”
一家人见周大树安排得井井有条,语气坚决,也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纷纷点头应下。赵氏虽然心疼暂停生意和要交的税,但想到可能的兵灾,也闭上了嘴,脸上写满了担忧。
第二天一早,周大树便带着老二周石墩出了门。周石墩力气大,话不多,是干力气活和当保镖的好人选。
到了青石镇,巡检司衙门里果然已经贴出了加税的告示,气氛比往日肃穆了些。周大树找到李宁,二话不说,数出五百文铜钱,恭敬地交了上去。
“周老丈,倒是爽快。”李宁有些意外地看了周大树一眼,随即了然,“停了摊子,回去避避风头?”
周大树陪着笑:“差爷明鉴,小老儿胆小,家里孩子多,还是回去守着安心些。”
李宁点点头,没再多说,收了钱,给了个收讫的凭条。
离开巡检司,周大树又去了镇上的学堂,找到老四周木林,将他拉到僻静处,仔细叮嘱了一番,核心意思就是:情况不对,立刻跑路回家。周木林见父亲神色严肃,也郑重地答应了。
最后,他们来到了镇上的“丰泰粮行”。还没进门,就看见店里不像往日那般清闲,有几个人正在围着掌柜询问,脸上都带着焦虑。周大树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墙上挂着的木质水牌上,用木炭写的价格果然已经变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不到十天前他来买粮时,糙米还是六文钱一斤,高粱米五文钱一斤。可现在,水牌上赫然写着:糙米 - 十文\/斤;高粱米 - 八文\/斤!
这价格,几乎是涨了六七成!周大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这涨得也太狠了!
“掌柜的,这米价……怎么才几天功夫,就涨了这么多?”周大树挤到柜台前,指着水牌,眉头紧锁地问道。
粮店掌柜的姓钱,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此刻也是一脸苦相,仿佛比前几天还瘦了一圈,他摊着手,压低声音对周大树诉苦:
“周老哥,没法子啊!真不是我想当这黑心商人!北边的情况你也听说了吧?道路不靖,往北边运粮的车队都不敢走了,生怕被乱兵或者流民抢了!这运粮的风险大了,成本自然就上去了!”
他凑得更近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而且我听州府来的客商说,官面上也在大肆征调军粮,市面上流通的粮食一下子就紧了!这价格……唉,我看呐,这还不是头,过几天只怕还得涨!要买可得趁早,我这店里的存货也不多了!”
周大树心里骂了一句,知道钱掌柜说的多半是实情,乱世粮价飞涨是必然,这些粮商更是会借机囤积居奇。他飞快地计算着手中的银钱。之前卖调料得了十二两银子,换成铜钱是一万二千文。这几天买菜买布买鞋零花,加上刚才交给巡检司的五百文税钱,还剩下大约十一两银子(约合一万一千文)。
他看着那刺眼的价格,咬了咬牙。命比钱重要!现在不买,以后可能有钱都买不到了,或者价格会高到天上去了!
“掌柜的,”周大树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一丝肉疼的颤抖,“糙米,给我来一百五十斤!高粱米,来五十斤!” 他选择了更耐储存、也相对便宜些的粮食,白面那种精细粮,暂时不敢多想了。
钱掌柜一听是大主顾,脸上的苦相瞬间被一丝生意成的喜悦取代,连忙高声招呼伙计:“好嘞!周老哥爽快!伙计,快!给周老哥称粮!一百五十斤糙米,五十斤高粱米,手脚麻利点!”
伙计们应声而动,麻利地开始称重、装袋。
周大树在心里默算:糙米150斤,每斤10文,就是1500文;高粱米50斤,每斤8文,就是400文。加起来总共是1900文,差不多是一两九钱银子。
等到粮食都装好,两个沉甸甸的麻袋放在面前,周大树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心收藏的钱袋,数出十九钱碎银子(每钱约合100文,共1900文),又仔细数了100文铜钱补上零头,递给了钱掌柜。
“钱掌柜,你点点,一共一千九百文,合一两九钱银子。”
钱掌柜接过钱,掂量了一下碎银子,又飞快地数了数铜钱,脸上笑开了花:“没错没错!周老哥,数目正好!您这是有远见啊!这粮食囤在家里,心里踏实!” 他示意伙计帮周石墩把粮食搬出去。
周石墩默默上前,用结实的扁担穿过麻袋口的绳索,腰部一用力,将两百斤粮食稳稳地挑了起来。周大树看着儿子坚实的背影,感觉还是自己家人靠谱。
回周家村的路上,挑着二百斤粮食的周石墩步伐依旧稳健,但速度不免慢了些。父子二人沉默地走着,气氛有些压抑。走到一处通往邻县的岔路口时,远远看见一伙人或坐或卧地停在路边的树林旁,约有二三十人。像是专门等周大树,也像是在休息。
等走近了些,周大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伙人穿着破烂不堪、颜色褪尽甚至打满补丁的战袄,有些人连头盔都没有,只用布包着头,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锈迹斑斑的长枪,有缺口卷刃的腰刀,甚至还有人拿着削尖了的木棍。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感觉好久没吃饱似的。
这时,一个身材格外高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看起来是头目的汉子站了起来,他身上的军服相对完整些,但也是破旧不堪。他走到路中间,对着周大树父子抱了抱拳,声音沙哑却还算客气:
“老丈,小哥,打扰了。”
周石墩立刻警惕地停下脚步,将担子放下,手握紧了扁担,身体微微紧绷。
那大汉目光扫过那两个鼓鼓囊囊的粮食袋子,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是建安县下面建安屯的军户,奉令北上支援固北堡。军情紧急,走得匆忙,这路上带的粮食……不够了。想向老丈和小哥……借点粮食救急。” 他话说得客气,用的是“借”字,但他身后那些站起来的军户,以及他们手中那些破旧却依然能伤人的武器,让这个“借”字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压力。
周石墩年轻气盛,当场就不乐意了,眉毛一竖,就想发作:“你们这分明是……”
“石墩!”周大树猛地喝止了他。他活了大半辈子(加上前世阅历),看得出这伙军户虽然落魄,但纪律尚存,没有一上来就动手抢劫,已经算是难得了。真动起手来,自己父子俩绝对吃亏。
周大树脸上挤出一个理解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对着那大汉拱手回礼:“原来是上官(对军士的敬称)。军情紧急,保家卫国,辛苦了!小老儿家里……也艰难,这点粮食是全家活命的口粮……但既然军爷们急需,那就……那就先紧着军爷们用!只盼着军爷们能打退蛮子,保我们一方平安!”
那大汉见周大树如此识相,脸上的僵硬缓和了些,再次抱拳,语气也真诚了几分:“多谢老丈体谅!我叫钱勇,是建安屯的屯长。这次算我钱勇借你的!若是……若是我钱勇能从北边活着回来,定当寻到老丈,加倍奉还!不知道老丈家住哪里” 他一挥手,身后立刻有两个军户上前,默不作声地扛起了那两袋粮食。
周大树拱手:“小老二就是前方周家村周大树,上官定能得胜归来。”
钱勇也不再多言,对着周大树重重一点头,转身便带着他那群衣衫褴褛的手下,沿着岔路,继续向北,步履蹒跚却坚定地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周石墩看着空荡荡的扁担,气得脸色通红,跺脚道:“爹!他们这就是抢啊!什么借!咱们辛辛苦苦买的粮……”
周大树望着那伙军户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老二的肩膀:“走吧,回家。他们……也不容易。这样子去北边,唉……” 他没有说下去,但心里那份对这个王朝的失望和预感,却更加沉重了。这样的军队,这样的装备士气,能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北方铁骑吗?
回到家里,周铁柱和周火旺也刚从山里回来,一脸沮丧。
“爹,山外围都差不多被人翻遍了,没啥特别隐蔽又好藏的地方。村长家好像联合了几户人,打算在往里一点的那个‘野猪洼’搭棚子,多用树枝遮一遮,算是临时躲藏点。咱们家……要不要也去看看?或者,再往大山里面找找?”周铁柱汇报着情况。
周大树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脑海里还在回响着钱勇那沙哑的声音,回闪着那些破烂的军服和五花八门的武器。
“往大山里面……”他喃喃重复了一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远处那云雾缭绕、深邃神秘的困牛山深处。
这个王朝,真的快要没救了吗?连奉命出征的官兵,都要靠“借”粮才能上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周家村,这看似平静的乡村,又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