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乘着晚风,悄无声息地掠过了墨家庄的围墙,钻进了庄内另一处较为清雅的院落。
院落中,一株老梅树下,齐麟正挽着他的死神镰刀“望亭”缓缓舞动,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次挥动都在切割着光线与阴影,镰刃上幽暗的光芒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森寒气息。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峻,唯有在目光偶尔扫过廊下那人时,才会泄露出几不可察的柔和。
廊下,墨徵倚着朱红柱子,手中把玩着他那柄名为“守月”的折扇。扇骨似乎是某种温润的古玉,扇面却非寻常绢帛,而是一种流转着微光的特殊材质,合拢时如一支玉尺,展开时则能看到上面绘着的并非山水花鸟,而是玄奥的星辰轨迹与空间符文。他姿态闲适,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书卷气,与齐麟的凛冽煞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和谐。
突然,一个负责在外采买的小厮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见到廊下的墨徵,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二、二公子!大喜事!大公子……大公子他回来了!刚刚进的庄门!”
“啪嗒——”
墨徵手中那柄“守月”折扇,应声脱手,掉在了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他整个人仿佛被定身法定住,脸上的慵懒闲适瞬间褪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上消失,变得一片煞白。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眸子,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剧烈收缩,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巨大的惊喜,以及……一丝深埋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恐慌。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谁……回来了?”
小厮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讷讷地重复道:“是、是大公子!沈惊堂大公子!凯旋归来了!老爷和夫人,还有三公子他们都去门口迎着了!”
墨徵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平复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脑海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
大哥……回来了。
那个从小护着他、教导他,却因他隐秘不容于世的心思而不得不刻意疏远、最终选择远赴沙场的大哥……回来了。
平安……回来了。
巨大的庆幸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
齐麟早已停下了舞镰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弯腰拾起了那柄守月折扇,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递还给墨徵。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看着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与询问。
墨徵接过折扇,指尖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紧紧攥着扇骨,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他睁开眼,看向齐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回来了。”
齐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平稳:“嗯,回来了是好事。”他伸手,轻轻按在墨徵微颤的肩膀上,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透过掌心传递过去,“去看看。”
墨徵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温度,混乱的心绪似乎稍微安定了一丝。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至少……不能失态。
“走。”他哑声道,抬步便要向院外走去,脚步竟有些虚浮。
……
当墨徵和齐麟赶到主院门口时,那里依旧围聚着不少闻讯赶来的族人,气氛热烈而喧闹。沈惊堂被父母和一群叔伯子侄簇拥在中间,正脱下染尘的铠甲,换上家人递过来的常服。
墨徵的脚步在人群外顿住。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比记忆中更加挺拔,也更加消瘦。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应对家人关切时,依旧努力维持着温和与沉稳。他站在那里,仿佛一棵历经雷击火燎却依旧顽强屹立的青松。
墨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贪婪地、近乎失礼地凝视着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孔,仿佛要将这半年的缺失一口气补回来。他想冲上去,像小时候那样,拽着大哥的衣袖,问他疼不疼,累不累,问他边关的风沙是不是真的很烈……
可他不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紧紧跟在父母身侧、沉默不语的沈惊木身上。
他的三弟,沈惊木。
惊木也看到了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了一瞬。惊木的眼中是同样的复杂,有关切,有提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苦涩。随即,惊木便迅速移开了视线,微微侧身,将半个身子隐在了父母的身影之后,仿佛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这一幕,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墨徵所有冲动的念头。
是啊,他不能。
惊木也不能。
他们这对兄弟,对大哥怀着同样不容于世的心思,却连靠近的资格,都需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就在这时,被众人围着的沈惊堂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朝墨徵和齐麟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当他的视线与墨徵对上时,墨徵清晰地看到,大哥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怔忪,随即那抹温和迅速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刻意的平静所取代。他对着墨徵,微微颔首,唇角甚至努力牵起了一个算是打招呼的弧度,声音透过喧闹传来,带着刻意的平稳:
“二弟,你也来了。”
二弟。
如此平常的称呼。
如此……遥远的距离。
“……嗯。”
墨徵只觉得那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的心口。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维持住脸上不至于失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巴巴地回应:
“大哥……欢迎回家。”
他甚至不敢多问一句“你可安好”,生怕泄露了心底翻涌的情绪。
沈惊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便自然地转向了墨徵身边的齐麟,点了点头:“齐麟。”
齐麟抱拳,行了一个简洁的礼:“沈大哥。”他态度不卑不亢,却也带着对长者的尊重。
“嗯,你们最近过的还好吗?”
“挺好的。”
“沈惊堂,不……应该是沈将军了吧?”齐麟佩服:“沈将军,不错嘛!”
沈惊堂摆了摆手,“可别乱说,这我可不敢当啊!不过是尽了自己的职责罢了。”他目光又回到墨徵身上,“二弟,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家中事务可还顺利?”
墨徵强忍着心中的酸涩,点头道:“一切都好,大哥不必挂心。”沈惊堂微微一笑,“那就好,我不在,辛苦你了。”
“行了行了,兄弟二人这才见面呢!”齐麟道:“回头找神王给你点赏赐!”
……
不久,惊堂呼唤:“小木头!小木头!”
沈惊木眼神呆滞,他听着他的叫唤……
多久了?好多节日都还没有一起过呢!
“嘿,原来你在这里!”沈惊堂正努力逗他开心:“哈哈!我这才几年没归啊,转眼间你都长这么高了,都快跟我一样咯!”
“想必你的剑术也比我更精湛吧?”
“大哥,多谢夸奖。但与你比,我还未及你三分。”
“呃……”
沈惊堂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父母和周围的亲人身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与问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兄弟相见。
墨徵站在原地,看着被家人温情与热闹包围的大哥,看着他与父母交谈时侧脸上那抹强撑的疲惫,看着他与惊木之间那看似自然实则疏离的互动……一股巨大的、冰凉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就在这里,离大哥不过数丈之遥。
可这短短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来了,见证了大哥的平安。
却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走吧。”齐麟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墨徵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默默地转身,与齐麟一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于他而言,既是温暖亦是煎熬的喧闹之地。
背影,落寞而萧索。
他们都不知道,在他们转身离去后,被众人环绕的沈惊堂,眼角的余光,曾久久地、贪恋而痛苦地,追随着那道离去的、穿着月白长衫的熟悉身影。
……
相见,不敢认。
相思,无处说。
这便是他们兄弟三人,注定要背负的,甜蜜又残酷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