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在朝会上的雷霆之怒，如同一道无形的堤坝，暂时拦住了针对“格物兴国”政策的公开反对声浪。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因此变得更加湍急、更加隐蔽。
军械制造总局 的成立与皇帝的背书，如同给皇明格物院这艘刚刚启航的巨舰装上了蒸汽明轮，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破浪前行。
沈渊与徐光启几乎以总局为家，日夜不休。
在成功验证了“铁马”计划的基础可行性后，工程重心转向了实用化。
更大的锅炉，更复杂的连杆传动系统，更坚固的铁轨材料……
无数难题被提出，又在一遍遍的试验、失败、再试验中缓慢推进。
沈渊深知此非一日之功，他要求的是建立一套完整的研发、测试、改进流程，并开始着手规划第一条连接重要矿场与河运码头的实验性铁路线，哪怕只有短短十数里。
而光学作坊成功研磨出了倍数更高、成像更清晰的镜片。
首批改进型望远镜被优先配发给周遇吉的蓟辽前线、登莱水师以及李岩的“靖安营”。
同时，基于沈渊提供的粗略原理，一种结合了望远镜和角度测量功能的简易“炮队镜”开始试制，虽粗糙，却已能让炮手在更远距离上观测弹着点，校正射击。
在新式冶铁炉在“铁牛”鼓风机的加持下，炉温显着提升，炼出的铁水质地更为均匀坚韧。
以此为基础铸造的一批轻型野战炮，被秘密运往通州，交由周遇吉的武锐新军进行实战测试。
同时，格物院的化学组在无数次爆炸风险中，初步确定了颗粒化火药的较优配比，使得火炮的射程和稳定性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凭借皇帝的特旨和充裕的资金，格物院向天下广发“招贤令”，不论出身，只问才学。
一些原本郁郁不得志的民间巧匠、通晓西洋算学乃至被士林视为“杂学”的人才，开始向开封汇聚。
格物院的规模急剧膨胀，俨然成了一个独立于传统科举体系之外的“异类”学术中心。
科技的种子，在权力的强力催肥下，开始畸形而迅速地抽枝发芽。
然而，阳光愈是炽烈，阴影便愈是浓重。
反对者们改变了策略。
他们不再于朝堂之上高声疾呼，而是转而利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和固有的制度漏洞，进行无声而有效的阻击。
工部下属的某些官员，在调拨优质木材、铜料、硝石等战略物资时，开始“依法依规”地拖延、克扣，或以次充好。
户部在核算格物院及军械总局的庞大开销时，也变得“异常严谨”，反复核查，流程繁琐。
京城及江南的士林清议中，开始流传各种经过“考证”的谣言。
有说格物院“以童男童女祭炉”的，有说沈渊、徐光启“窃取龙气”以驱动那“铁马”妖物的，更有甚者，将一些地方偶发的疫病、怪异天象，都与格物院的“妄行”联系起来，言之凿凿，在民间和部分官员中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一些秉持正统理学的地方官学和书院，明令禁止生员接触格物之学，视其为“洪水猛兽”，断绝了格物院稳定的人才来源，使其只能依靠招募“野路子”的匠人和少数离经叛道者。
最致命的暗箭来自漕运和传统手工业利益集团。
一条连接煤矿与河运的实验铁路规划刚提出，便遭到了沿运河利益相关官员和漕帮势力的强烈抵制，各种“破坏风水”、“惊扰陵寝”、“与民争利”的弹劾和民间抗议被精心组织起来。
这些阻力，如同无数无形的藤蔓，缠绕在格物院这棵快速生长的树木上，虽未立刻将其勒毙，却极大地迟滞了其发展的速度，消耗着沈渊和徐光启本就不多的精力。
西暖阁内，朱由检看着沈渊呈上的、列举了种种掣肘的密报，脸色阴沉。
他们……终究是不肯让朕轻松片刻！朕已经如此明确，他们竟还敢阳奉阴违！
他能“听”到那些经办官员心底的敷衍与推诿，能“听”到那些流言背后隐藏的恶意。
但他同样知道，法不责众，他不可能将所有暗中使绊子的官员都抓起来。
帝国的运转，离不开这套庞大的官僚系统。
“先生，朕再下一道严旨，申饬各部，务必配合……”朱由检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沈渊却摇了摇头：“陛下，堵不如疏。严旨固然能暂缓一时，然非长久之计。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让更多人，尤其是军中将领和地方务实官员，亲眼看到格物之利。”
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请陛下允准，于京郊设立一‘格物展示场’，邀请文武百官、勋贵子弟，乃至各国使节，观摩新式火器射击、‘铁马’运行（哪怕是模型）。同时，可将部分成熟的新式军械，如改进型火铳、望远镜、新式炮队镜等，优先、足量地配发给周遇吉将军部、登莱水师及李岩‘靖安营’，以其在边境巡逻、剿匪、演武中的卓越表现，来证明格物之价值！”
他要将科技成果，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展示，用前线将士的认可和战功，来倒逼朝堂，瓦解那些基于空谈和利益的反对。
朱由检眼中一亮。此计大善！让事实说话！ “准！此事由你与徐光启全权操办！朕会亲临展示场！”
与此同时，辽东。
皇太极在经历了大凌河挫败后，变得更加谨慎和深沉。
他不再急于发动大规模攻势，而是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开始全面审视这个看似摇摇欲坠，却又总能爆发出惊人韧性的庞大帝国。
细作从明朝内部传来的消息，让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明朝小皇帝和那个沈渊，正在全力推动一种名为‘格物’的奇术？新式火器、千里镜，还有那能自行移动的‘铁马’？
他召集了麾下最信任的谋士和将领。
“明朝内部，新旧之争已趋白热化。此乃天赐良机！”皇太极目光锐利，“传令下去，加大对明朝的渗透！重点，给朕盯紧那个‘皇明格物院’和‘军械制造总局’！设法收买其内的工匠，获取那些新奇器械的图纸和制法！若不能得，则……设法毁之！”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同时，暂停大规模军事行动，示敌以弱。让明朝皇帝和他的臣子们，有更多的精力去内斗吧。待其内耗加剧，或待我军亦掌握其‘格物’之秘时，再给予致命一击！”
一条针对大明科技核心的毒计，在关外悄然布下。
金鳞虽欲跃波，然深水之下，暗礁密布，杀机四伏。
科技的竞赛，已不仅仅是发展速度的比拼，更成为了保密与渗透、保护与破坏的生死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