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沈渊接到宫中急召时,并未感到意外。
辽东的烽火,终究是烧穿了朝堂上那些无谓的争论。
他整理了一下简单的官袍,甚至没有更换朝服,便随着内侍沉默地走向那座熟悉的宫城。
沿途,他能感受到那些值守侍卫投来的、混杂着好奇、同情乃至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西暖阁内,只有朱由检一人。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幅巨大的寰宇全图前,身形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峭。
御案上,摆放着辽东的急报和那份语焉不详的河南考察奏报。
“臣,沈渊,叩见陛下。”沈渊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
朱由检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锐利地钉在沈渊身上。
他没有让沈渊平身,而是直接走到他面前,将那份辽东急报掷于他身前。
“看看吧,先生。”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皇太极,从未给过朕片刻安宁。”
沈渊拾起军报,快速浏览。大凌河城被围,祖大寿求援,情势危急。他心中了然,皇太极此举,一是试探明朝在经历内部纷争后的反应能力,二则是趁明朝注意力被“议和”及弹劾案分散,意图在辽西取得突破,挽回井陉关受挫的颜面。
“陛下,”沈渊放下军报,依旧保持着跪姿,抬头迎向朱由检审视的目光,“虏酋此乃攻心之计,兼行试探。见我朝中因琐事纷争,故欺上门来。”
“琐事?”朱由检冷哼一声,语气意味不明,“在先生眼中,那些弹劾,那些流言,都只是琐事吗?”
朕想知道,在你心中,究竟是朕的信任重要,还是那些权柄重要?
沈渊神色不变,坦然道:“于臣而言,能为陛下分忧,为大明效力,便是臣存在的意义。权柄乃陛下所赐,若陛下收回,臣无怨言。然,当前危局,非关臣一人之荣辱。大凌河若失,辽西震动,关宁防线恐有崩塌之虞。届时,皇太极兵锋再指蓟镇,则京师危矣。此,方是关乎国运之大事。”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而是将问题的焦点,重新拉回到了迫在眉睫的军事危机上。
这份冷静与大局观,让朱由检心中的猜忌,稍稍松动了几分。
他若真有异心,此刻或会惶恐辩解,或会借机索要权柄……可他……
朱由检沉默了片刻,弯腰,亲手将沈渊扶起。“先生请起。” 这一扶,似乎蕴含着某种态度的转变。
“先生可知,朕为何此时独召你一人?”朱由检看着沈渊,目光深邃。
沈渊略一沉吟:“陛下需要有人,在朝廷因弹劾、议和争论不休之时,拿出应对辽东危局之策。并且,此策需能迅速执行,不受朝堂掣肘。”
“不错!”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又被凝重取代,“朝中诸公,或主和,或主战,或忙于党争,无人能如先生般,洞悉全局,且……能办实事。朕问你,大凌河,救是不救?如何救?”
沈渊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辽西走廊:“陛下,大凌河必须救!此城乃锦州屏障,若失,则宁远孤悬,虏骑可长驱直入。然,如何救,需斟酌。”
他分析道:“若派大军出关野战,正中皇太极下怀。其以逸待劳,我军胜算不大,且粮草转运艰难。臣之浅见,当以‘围魏救赵’之策,辅以固守待援。”
“哦?细细说来。”
“其一,严令袁崇焕,关宁军主力不得轻易出城浪战,务必依托坚城,消耗敌军。可派精锐骑兵,伺机袭扰虏军粮道,使其不能全力攻城。”
“其二,命登莱巡抚及海权司孙元化,即刻集结水师,搭载精锐及火器,自海上驰援大凌河!虏军不善水战,我军可自海上输送兵力、补给,甚至直接炮击围城敌军侧翼,此乃奇兵!”
“其三,”沈渊的手指重点在地图上的蒙古方向,“陛下可密敕宣大总督(暂由周遇吉兼管),许以金银茶帛,联络与皇太极有隙的蒙古部落,如喀尔喀等部,令其出兵袭扰虏之后方!即便不能造成太大杀伤,亦可分散皇太极心神,使其不能全力专注于辽西!”
“其四,河南、山西等地,需即刻向前线转运一批粮饷军械,尤其是火药、炮弹,以坚祖大寿守城之志,并向天下表明朝廷决不放弃辽西之决心!”
这一套组合拳,陆海并进,正奇相合,外交与内政联动,既避免了主力决战的风险,又从多个方向对皇太极施加压力,可谓老辣。
朱由检听着,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先生之才,果然无人可及!此策若能施行,大凌河之围或可解!
“只是……”沈渊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无奈,“此策涉及兵部调兵、户部筹饷、工部备械、乃至联络蒙古等诸多事宜,需朝堂上下同心,方能迅速执行。而臣……如今戴罪之身,恐难协调各方。”
他将现实最大的难题,摆在了朱由检面前。
要执行这个计划,就需要一个能跨越部门藩篱、强力推动的人。
而此刻的沈渊,恰恰缺少这样的名分和权威。
朱由检盯着沈渊,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他内心深处。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良久,朱由检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御案前,提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特旨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写毕,他拿起玉玺,重重盖上。
然后,将这份墨迹未干的特旨,递到沈渊面前。
“先生,”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授你‘钦差督师辽东等处军务’之职,赐尚方宝剑!辽西、登莱、宣大乃至河南、山西相关事宜,凡涉及解大凌河之围者,皆由你全权节制,便宜行事!朝中若有掣肘,可先斩后奏!”
这道旨意,石破天惊!
不仅瞬间恢复了沈渊的所有权柄,更是赋予了他在北方战区的最高军事指挥权和尚方宝剑的生杀大权!
这是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朱由检做出的最彻底、最疯狂的信任背书!
沈渊看着那份沉甸甸的特旨,再抬头看向朱由检那混合着孤注一掷和深切期望的眼神,心中亦不免震动。
他撩袍,郑重跪下,双手接过特旨和那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尚方宝剑。
“臣……沈渊,领旨!必竭尽全力,以解辽西之围,以报陛下信重之恩!”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最沉重的承诺。
这一刻,朝堂上的弹劾、猜忌、流言,仿佛都被隔绝在这西暖阁之外。
帝国的命运,再次系于这对君臣之手,系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辽西危机。
沈渊手持特旨与尚方宝剑,走出西暖阁,踏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他知道,他不仅要去面对关外的强敌,更要面对朝内那些因他复起而必将更加疯狂的明枪暗箭。
但,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