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冬天,关外的寒风似乎比往年更加刺骨。
北京城的维新气象,并未能驱散远在沈阳的皇太极心中的野心。
己巳之变的失利,让他深刻认识到,强攻北京城防严密、且内部凝聚力有所增强的明军,代价过于高昂。
这位雄主迅速调整了战略,将目光投向了明朝另一个致命的软肋——辽东防线本身,以及其背后盘根错节的政治矛盾。
崇祯四年春,沉寂了一年多的后金铁骑再次出动。
但这一次,皇太极没有西进蒙古,而是挥师东向,兵锋直指辽西走廊上的战略要冲——大凌河城。
大凌河城位于锦州东北数十里,是明军向前突出的一个重要据点,由总兵祖大寿(此时已因袁崇焕下狱而更加受到朝廷“关注”)之侄祖大弼驻守。
此城规模不大,但位置关键,它的存在,如同楔子般牵制着后金对锦州、宁远方向的行动。
皇太极选择此地,意图极为明显:围点打援,消耗明军辽东精锐,并试探明朝朝廷与辽西将门之间那脆弱不堪的信任关系。
战报传至京师,朝野震动。然而,与己巳之变时普遍的恐慌不同,此次朝堂之上,竟隐隐泛起一种诡异的气氛。
以成国公朱纯臣为首的部分勋贵和与之勾结的言官,再次活跃起来。
他们没有直接反对出兵救援,而是将矛头指向了辽西将门,尤其是祖大寿。
“陛下,大凌河孤悬在外,祖大弼兵力单薄,祖大寿坐拥重兵于锦州,为何不即刻出兵救援?莫非其心……”
“辽西将门,世受国恩,然养寇自重、跋扈不臣之心久矣!朝廷近年来倾尽国力供给辽饷,然其战绩几何?如今见危不救,其心可诛!”
“臣听闻,辽将素与虏酋有私下往来,此前袁……哼,如今看来,只怕是冰山一角!”
这些言论,阴毒而诛心。
他们巧妙地利用皇太极围困大凌河、祖大寿救援必然谨慎的事实,大肆渲染辽西将门的“不可靠”,试图在皇帝心中埋下更深的猜疑种子。
更深层的目的,则是借此攻击背后支持辽西军饷、并试图将标准化等新政推广至辽东的沈渊——若辽西将门不可信,那么依托他们进行边防改革岂不是与虎谋皮?
朱由检听着这些议论,脸色阴沉。
他能“听”到这些官员心中,并非真正的忧国忧民,而是夹杂着对辽西将门掌控巨额军饷的嫉妒,以及借机打击沈渊新政的险恶用心。
然而,袁崇焕的阴影始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对边将的猜疑几乎是他的本能。
此刻,祖大寿任何迟缓的举动,都会在他心中被放大。
“陛下,”沈渊在平台召对时,态度明确而坚决,“大凌河必须救,祖大寿亦必须用!”
他分析道:“皇太极此举,正因忌惮我京师防务加强,故而改变策略,意图剪除我辽西羽翼,动摇宁锦防线根本。若大凌河失陷,祖大寿见死不救之罪名坐实,辽西军心必然瓦解,届时锦州、宁远危矣!整个辽东防线或将崩溃!”
“然,救援不可浪战。”沈渊话锋一转,“皇太极巴不得我军主力出城,与其野战。臣建议,急令山海关总兵何可纲、蓟镇总兵吴襄等部,向锦州方向靠拢,以为声援,牵制虏兵。命祖大寿稳守锦州,寻找战机,以解大凌河之围,但切不可贸然全军出击,堕入虏酋圈套。”
他看向朱由检,语气凝重:“陛下,此刻至关重要的是朝廷对祖大寿的信任!需陛下亲笔下旨,勉励祖大寿,许其临机决断之权,重申朝廷对其信任不疑!绝不可听信离间之语,自毁长城!”
朱由检沉吟不语。沈渊的策略老成持重,但他心中对边将的猜忌,以及对朝中那些“忠言”的顾虑,让他难以决断。
此时的锦州城内,祖大寿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大凌河被围,守将是他亲侄,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救。
但皇太极此次兵力雄厚,围城打援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若倾巢而出,很可能正中对方下怀,导致锦州主力覆灭。
可若救援不力,朝廷那些文官的弹劾必然如雪片般飞来,他祖家很可能步袁崇焕的后尘!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皇帝的旨意到了。
旨意中虽然要求他救援,但措辞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疑虑,并未给予他期望中的全权信任。
与此同时,他从京师旧部处得知,朝中正有人大肆攻击辽西将门。
这一切,都让祖大寿感到心寒齿冷。
最终,在巨大的压力和权衡下,祖大寿做出了一个看似稳妥,实则致命的决定:他派出部分精锐,由吴襄之子吴三桂率领,尝试性地向大凌河方向突击,试探后金军虚实。然而,这支偏师很快被以逸待劳的后金军击退。此后,无论大凌河城内如何告急,祖大寿再也未敢派出大规模援军。
大凌河城,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绝境中,坚守了数月。
城中粮尽,以至于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祖大弼最终在绝望中,杀死了坚决不降的何可纲(何可纲时任大凌河监军),开城投降。
大凌河陷落,守军精锐损失殆尽。
更重要的是,此战彻底暴露了明朝朝廷与辽西军事集团之间深刻的信任危机,以及面对后金新战略时的无力与失措。
消息传回北京,朱由检暴怒,却又无可奈何。
他无法苛责祖大寿“见死不救”,因为朝中的猜忌和自身的犹豫,也是导致救援不力的重要原因。
他只能将怒火倾泻在已经投降的祖大弼和战败的吴三桂身上,下令严惩,但这已于事无补。
成国公等人则暗自得意,虽然未能直接扳倒沈渊,但辽西将门遭受重创,沈渊试图倚重辽西推行边防改革的计划也受到沉重打击。
西暖阁内,朱由检颓然坐下,脸上满是疲惫与挫败。
“先生,朕……朕是否又错了?”
沈渊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非战之罪,乃朝局人心之失。皇太极已非昔日只知蛮冲之虏酋,其用兵之狡,谋国之深,远超我等预估。经此一役,我朝如不能彻底整肃内部,凝聚共识,革新军备,则辽东……终将难保。”
大凌河的陷落,如同一记沉重的丧钟,敲响在明朝君臣的心头。
它预示着,与后金的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加残酷和复杂的新阶段。
而明朝内部的倾轧与猜忌,正在成为皇太极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