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车在国土局门口停下。
吴良友付了钱下车,拎着公文包和文件袋,走向办公楼。
公文包很沉,文件袋更沉。正是下午上班时间,楼里人来人往。
见到他,都恭敬地打招呼:“吴局好。”“吴局回来了。”
“好。”他点点头,表情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
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尊重他?有多少是表面恭敬背地里议论?有多少是马锋的人?有多少是黑石的人?他不知道。
他现在看谁都像戴着面具。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他立刻锁上门,拉上窗帘,然后才打开文件袋,动作小心得像在拆炸弹。
里面果然有两样东西——一份厚厚的土地调查报告,装订整齐;还有一个黑色的U盘。
他把U盘插进电脑,输入自己的生日——,文件打开了。
里面有两个文件夹,一个写着“项目要求”,一个写着“联系方式”。
他点开“项目要求”,里面详细列出了省里那个土地项目的各种信息:项目名称、位置、面积、规划用途、招标时间、评标委员会名单(预估)……
以及需要他提供的资料——标底(精确到万元)、评标委员会最终名单(确定后)、主要竞争对手的背景和报价预测(误差不超过5%)……
要求之详细,让他心惊,这说明黑石组织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而且已经在各个层面做了大量工作。
他又点开“联系方式”,里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和一行字:“每周三、周五晚八点,可联系。其余时间勿扰。通话不超过三分钟。”
他把这些资料全部拷贝下来,加密后发给了马锋指定的邮箱。
然后删除记录,清空回收站,拔下U盘,锁进抽屉最底层——那里还有他收集的其他证据。
做完这些,他瘫在椅子上,感觉浑身无力,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冷汗已经干了,衬衫粘在身上,很难受。
这场戏,越演越真了。
他现在不仅要应付黑石组织,还要在局里扮演一个正常工作的局长,还要时刻担心家人的安全,还要跟马锋保持联系,还要记住各种密码、暗号、接头方式……
压力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时,敲门声响起。
吴良友一惊,赶紧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服,清了清嗓子:“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副局长方志高。
他手里拿着份文件,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
“吴局,有个文件需要您签个字。”
方志高把文件放在桌上,是份关于土地执法检查的报告。
吴良友接过来看了看,没什么问题,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签得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最近局里怎么样?”他签完字,随口问道。
“还好。”方志高说,但语气不轻松,“就是余文国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纪委那边时不时来人,找这个谈话,找那个了解情况,大家都挺紧张的。”
吴良友点点头,把文件递还给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咱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身正不怕影子斜。”
“是。”方志高应道,接过文件,但没走,站在那儿欲言又止。
吴良友察觉到了:“老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方志高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吴局,我听说……冉局出事了?”
吴良友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叹了口气,表情沉重:“你听谁说的?”
“外面都在传。”
方志高说,声音更低,“说他去赌场,然后……人没了。车掉下山,人压在车底下,是真的吗?”
吴良友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最后他摇摇头,语气沉痛:“是真的。老冉一时糊涂,走了歪路,咱们要引以为戒啊。赌,沾不得;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离远点。”
“是,是。”方志高连连点头,但眼神闪烁,显然还有话没说。
“还有什么事?”吴良友问,身体微微前倾。
“就是……”方志高搓了搓手,“我听说纪委那边,不光查余文国,还在查其他人。吴局,您说咱们局里……会不会还有人牵扯进去?会不会……查着查着,就查到咱们头上了?”
这话问得直白,也问得危险。
吴良友看着方志高,发现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自己。
方志高在怕什么?是怕自己被查,还是怕别人被查牵出他?
“老方,”吴良友缓缓说,语气严肃,“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还是……你自己有什么情况?”
“没,没有。”方志高赶紧摆手,脸色都白了,“我就是……就是担心。您知道,咱们这个系统,经不起折腾啊。一个案子,能把整个局都拖垮。到时候,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是啊。”吴良友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所以咱们更要谨慎。不该拿的别拿,不该碰的别碰。老方,你是我最信任的副局长,我希望你能稳住局面,不要让下面的人乱了阵脚。”
“明白,明白。”方志高说,擦了擦额头的汗,“那……那我先出去了。”
他转身要走,吴良友叫住了他:“老方。”
方志高回过头,眼神疑惑。
“你儿子公务员考试快出结果了吧?”吴良友问,语气像闲聊。
方志高愣了一下:“快了,下个月。笔试过了,面试也还行,就是……就是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成。”
“好好准备。”吴良友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在省厅还有几个老同学,到时候可以问问。”
“谢谢吴局!”方志高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太感谢您了!”
他转身出去了,脚步轻快了些。门关上。
吴良友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真的头疼。
方志高今天的态度很奇怪。
他平时不是这么多话的人,更不会主动打听这种事。
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他也牵扯进去了?
吴良友想起余文国笔记本上的记录,方志高收过陈建国的“过节费”——去年中秋,两万块,装在月饼盒里。
虽然只有两万,但也是把柄。
如果纪委查到方志高,他会不会把其他人供出来?包括……收过茅台酒的自己?虽然那是马锋安排的一部分,是为了取得黑石组织的信任,但毕竟收了。
真查起来,说不清。
吴良友感到一阵烦躁。
这潭水太浑了,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别人的棋子,也可能成为别人的牺牲品。
手机又震了,他拿起来看,是吴语发来的微信:“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后面跟着一个哭脸的表情。
吴良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
他打字回复,手指有些抖:“爸爸很快就回去。你在姥姥家要听话,好好做作业,别惹妈妈生气。”
“嗯。爸爸,你工作别太累了。”
看着这句话,吴良友深吸一口气,把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不能乱,现在更不能乱。
他要保护好家人,就要先把这场仗打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一切如常。
可他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涌动。
余文国的案子,冉德衡的死,黑石组织的动作,张明远的暗示,纪委的调查,方志高的异常……所有这些,就像一张大网,正在慢慢收紧。
而他,就在网中央。
他是鱼饵,也是鱼;是钓鱼的人,也是被钓的鱼。
但他不能退缩。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不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家人。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处理文件。
动作熟练,表情平静,就像过去三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看文件,签字,打电话,安排工作。
他是吴局长,梓灵县国土资源局局长,一个称职的、稳重的、值得信赖的领导。
这就是他的生活。
白天是局长,晚上是卧底。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行走,在正义与罪恶之间挣扎,在良知和生存之间选择。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楼里安静下来。
吴良友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锁上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灯光昏暗,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孤独而清晰。
走到一楼大厅,保安老张正在锁门。
“吴局,才走啊?”老张打招呼,笑呵呵的。
“嗯,处理点事。”吴良友点点头,“辛苦了。”
“应该的。”老张笑着说,“您路上慢点。”
走出大楼,晚风吹过来,带着夏夜的凉意。
吴良友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稍微轻松了一些——至少这一刻,他是自由的,虽然只是暂时的。
他走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却没有立刻发动。
他拿出手机,给马锋发了条加密短信:“已回局里,一切正常。方志高今天试探冉德衡的事,可能有情况。另:黑石要求下周五前提供标底,时间紧迫。”
很快回复:“收到。继续观察。
假情报已准备,下周给你。
注意安全,家人已加强保护。”
吴良友收起手机,发动车子。
引擎声在寂静的停车场里格外响亮,车灯照亮前方的路。
他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街道的车流。
路灯一盏盏亮起,像一条光的河流,蜿蜒向前。
他沿着这条路,开向那个暂时还被称为“家”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虽然不知道这场战斗什么时候能结束,虽然不知道最后是赢是输,是生是死——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家人,为了那点还没死透的良心,也为了……赎罪。是的,赎罪。
用行动,用危险,用这条命,去赎三年前那个错误的罪。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渐渐远去。
而这场因余文国之死引发的风暴,在经历了证据争夺、威胁交易、同僚惨死、卧底疑云之后,正朝着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向,加速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