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吴良友站在省发改委大楼对面的马路边,手里提着那个装着土地规划图的公文包,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
还是游街示众后押赴刑场的那种,周围都是看热闹的眼睛,每一道目光都像刀子,刮得他脊背发凉。
大楼气派得很,二十多层,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眼晕。
建筑风格是那种标准的现代政府大楼,方方正正,棱角分明,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气派得像要把所有来访者的底气都压扁。
门口站着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腰杆挺得跟标枪似的,眼神犀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像鹰在巡视领地。
吴良友低头看了看自己——深灰色西装,熨烫得笔挺;白衬衫,领口雪白;蓝色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标准的干部打扮,走出去谁都得喊一声“领导”。
可他觉得这身行头就像借来的戏服,穿在身上别扭得很,领带勒得他喘不过气,西装肩膀处绷得有点紧——这衣服是几年前买的,那时候他还没这么多白头发,背也没这么驼。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路边摊煎饼果子的香气,还有城市特有的尘土味。
他穿过马路,走向大楼,脚步尽量平稳,但心跳得像在胸口装了个小马达。
“同志,请出示证件。”保安拦住他,声音不冷不热,公事公办。
吴良友掏出工作证——深蓝色的塑料封皮,印着国徽,里面是他的照片,穿着同样的西装,笑得有点僵。
保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是在核对照片和真人,这才点点头:“三楼,306办公室。电梯在左边。”
“谢谢。”吴良友收回证件,手心已经冒汗了,证件的塑料封皮都有点湿。
走进大厅,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哒、哒、哒,每一声都像在提醒他:你来了,你逃不掉了。
墙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各种政策和项目信息,红色的大字格外醒目:“深化党风廉政建设”“严肃查处腐败问题”。
角落里摆着几盆绿植,长得郁郁葱葱,但吴良友总觉得那叶子绿得假,像塑料做的。
他按下电梯按钮,盯着楼层数字一个个跳动。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进去,按下“3”,门缓缓关上,金属门反射出他紧张的脸——脸色苍白,嘴角抿得紧紧的,眼神里藏着不安。
封闭的空间让人窒息。
吴良友看着镜面般的电梯壁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小时候玩的哈哈镜,能把人照得扭曲变形。
他现在看自己,也觉得扭曲——表面上是国土局长,背地里是卧底;表面上是来请教问题的下级,实际上是来钓鱼的鱼饵。
“叮”的一声,三楼到了。
门开,外面是走廊。
很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走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像踩在棉花上。
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牌上写着各种处室的名称:“发展规划处”“项目审批处”“综合协调处”……
306在走廊尽头,最里面的位置,安静,私密。
吴良友走到门前,抬手想敲门,却又停住了。
他看了眼手表:两点五十八分,还有两分钟。太早显得急切,像是有求于人;太晚显得不尊重,像是摆架子。
他决定等到三点整——准时,是下级对上级最基本的礼貌,也是最安全的距离。
这两分钟漫长得像两个世纪。
他站在门口,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像擂鼓,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他怀疑走廊那头的人都能听见。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秒针每跳一下,他的心就跟着跳一下。
终于,指针指向三点整。他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门——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请进。”里面传来张明远的声音,沉稳,带着点鼻腔共鸣,一听就是常年讲话练出来的。
吴良友推门进去。
办公室很大,得有五十多平米,装修得简洁而雅致。
靠窗摆着一张巨大的实木办公桌,深棕色,桌面上除了电脑、电话、笔筒,几乎没什么杂物,干净得像没人用过。
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柜,玻璃门后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吴良友不懂艺术,但看那装裱和落款,就知道不是凡品。
张明远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方正的脸,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有些白发,但更添威严。
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有神,看人的时候像在审视——那眼神让吴良友想起动物世界里盯着猎物的老鹰。
“张主任您好。”吴良友赶紧上前两步,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吴局长来了,坐。”
张明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但没什么笑容。
吴良友在椅子上坐下,只坐了半个屁股,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椅子是真皮的,很软,但他坐得浑身僵硬。
“路上还顺利吧?”张明远放下手里的文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动作慢条斯理。
“顺利顺利。”吴良友连忙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度,“谢谢张主任关心。”
“嗯。”张明远点点头,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你电话里说,有什么项目要请教?”
吴良友赶紧打开公文包,拿出那份土地规划图,双手递过去,微微躬身,标准的下级呈递姿势:“是这样张主任,我们县里最近在做一个土地整治项目,涉及轨道交通沿线的土地利用。我听说您当年主持过地铁一号线的用地协调工作,经验特别丰富,就想来请教一下,看看我们这个方案有没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借鉴您的宝贵经验。”
张明远接过规划图,翻开看了几页,看得很快,但很仔细,手指在图纸上滑动,偶尔停一下,眉头微皱。
看了大概五分钟,他合上图纸,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动作有些疲惫——这个细节让吴良友心里一动:原来这位高高在上的领导,也会累。
“规划做得不错。”他说,把图纸递还给吴良友,“数据详实,思路清晰。看得出来,你们县局是用了心的。”
“谢谢张主任肯定。”吴良友接过图纸,心里稍微松了一点。
“不过……”张明远顿了顿,重新戴上眼镜,看着吴良友,“不过实际操作中,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
比如拆迁补偿——老百姓工作不好做,要价一个比一个高;比如土地性质变更——手续复杂,环节多,一个章卡你半个月;比如各部门的协调——国土、规划、住建、环保,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规矩,都想说了算……这些都不是纸上谈兵能解决的。”
“是是是,张主任说得太对了。”
吴良友连连点头,表情恰到好处地苦恼,“所以我们才想来请教您,看看该怎么避免这些问题,少走弯路。”
张明远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嘴角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经验嘛,都是实践中积累的。我给你个建议——多走动,多沟通。该打点的打点,该协调的协调。有时候,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吴良友心里一动,知道正题要来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摆出请教姿态:“张主任说得太对了。我们基层工作,最难的就是协调。各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规矩,有时候为了一个章,得跑断腿,说破嘴,还不一定办得成。”
“规矩是人定的。”张明远重新戴上眼镜,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关键是要找对人。找对了人,事情就顺了;找不对人,跑断腿也没用。”
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道光斑,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吴良友感觉时机到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张主任,不瞒您说,我们县里最近确实遇到点麻烦。黑川项目您知道吧?”
张明远眼神闪烁了一下,但表情没变,只是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听说过。怎么了?”
“项目验收出了点问题。”吴良友说,观察着张明远的反应,“有些数据对不上,验收组那边……不太好说话。卡得很严,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
“哦?”张明远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那敲击声很轻,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密码。“验收组是谁负责的?”
“是省里的王处长和李科长。”
吴良友说,小心地试探,“我听说……他们跟您很熟?能不能……帮忙说句话?”
张明远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吴良友,那眼神像x光,能把人看透。
吴良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强迫自己镇定,脸上保持着恭敬而略带恳求的表情——这是他在镜子前练过无数遍的。
“吴局长,”张明远终于开口,声音平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五十四。”吴良友说,心里疑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五十四,”张明远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计算什么,“在县里干了一辈子了?”
“是,从办事员干起,三十多年了。”吴良友苦笑,这话半真半假。
“不容易。”张明远点点头,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基层干部,辛苦。想没想过动一动?”
吴良友心里一跳。来了,正题来了。
“这个……说实话,想过。”
他苦笑着说,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有野心,但又不敢表露太多,“谁不想进步呢?但基层干部,想往上走,太难了。一没背景,二没关系,全靠自己熬。熬到头发白了,也就这样了。”
“事在人为。”张明远说,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关键是要有机会,也要有贵人相助。机会来了,贵人推一把,就能上去;机会来了没贵人,或者有贵人没机会,都白搭。”
他顿了顿,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吴良友,看着窗外的城市景色:“省厅矿管处那边,最近有个副处长的位置空出来了。你听说了吧?”
吴良友心里一震。
这正是马锋伪造的履历上提到的职位。
他强迫自己呼吸平稳,声音尽量自然:“听说了。不过那种位置,轮不到我们基层干部,一般都是省里直接下派,或者市里提拔,我们县里的……难。”
“那可不一定。”
张明远转过身,看着吴良友,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如果有合适的人推荐,再加上……适当的条件,也不是不可能。”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远处马路上隐约传来的汽车声。
吴良友知道,重头戏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渴望和不确定:“张主任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张明远走回座位,重新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只是提醒你,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如果你真想动一动,现在就该开始准备了。该跑的路要跑,该见的人要见,该……表示的要表示。”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白色的卡片,很简洁,只有一个名字“陈先生”,和一个手机号码,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把名片推到吴良友面前:“这个人,你可以联系一下。他专门帮人……处理一些事务。一些不太好放在台面上处理的事务。”
吴良友拿起名片。
卡片质感很好,厚实,边缘切得整齐。
他看了一眼那个号码,记在心里,然后把名片收进口袋,手心全是汗,名片都湿了。
“谢谢张主任。”他说,声音里带着感激,“那黑川项目的事……”
“我会跟老王和老李打个招呼。”
张明远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晚饭吃什么,“不过你那边,该做的还是要做。该表示的要表示,该打点的要打点。明白吗?”
“明白,明白。”
吴良友连连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这话再清楚不过了——我可以帮你说话,但你得花钱打点验收组。至于钱怎么给,给多少,找这个“陈先生”。
“好了,我一会儿还有个会。”
张明远看了眼手表,银色的表盘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今天就到这里吧。周五的会,别忘了。”
这是逐客令了。
吴良友赶紧站起身:“那就不打扰张主任了。谢谢您抽时间见我,受益匪浅,受益匪浅。”
“不客气。”张明远也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
那握手很有力,但很短暂,一触即分,像完成某个仪式,“记住,找对人了,事情就好办了。”
“记住了。”吴良友说,微微欠身。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衬衫粘在皮肤上,冰凉。
走廊里还是那么安静,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
他快步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盯着楼层数字,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
电梯来了,他走进去,按下“1”,门关上,开始下行。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是短信,来自陌生号码,但吴良友知道是谁——“影子”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地下车库,b区,黑色奥迪。现在。”
吴良友心里一紧。
这么快?他刚出办公室,短信就来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影子”就在附近,在看着他?还是说,张明远办公室里有监控,他一出门就有人通知?
电梯到了一楼,他走出电梯,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按照指示牌的指引,走向地下车库。
脚步尽量平稳,但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车库很大,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
b区在最里面,停的车不多,大多是些普通车型。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辆黑色奥迪,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完全看不见里面。
他走到车边,车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车里坐着两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年轻小伙子,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像机器人。
后座坐着的,正是“影子”——寸头,方脸,左眼角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
“吴局长,又见面了。”
“影子”笑了笑,那笑容很假,像戴了面具。
“陈先生?”吴良友试探着问。
“叫我老陈就行。”
“影子”说,从脚边拿起一个文件袋,递给吴良友,“这里面是你要的资料。关于地铁三号线沿线土地性质的调查报告,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张主任交代的。”
吴良友接过文件袋,感觉沉甸甸的,不只是纸张的重量。
“张主任让我转告你,”“影子”继续说,语气平淡,“矿管处那个位置,他很看好你。但前提是,你得证明自己的价值。光会说话没用,得会办事。”
“怎么证明?”吴良友问,手心里全是汗。
“很简单。”“影子”说,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下个月,省里有个土地项目要招标,地铁三号线配套的商业用地,我们需要知道标底,还有一些竞争对手的报价。这些信息,你能拿到吧?”
吴良友心里一沉。
这是要让他泄露机密,而且是省级项目的机密。
这要是被抓到,就不是撤职那么简单了,是要坐牢的。
“这……这是违反规定的。”
他犹豫着说,声音发干,“标底是绝密,只有评标委员会的核心成员才知道。我一个县局局长,怎么可能……”
“规定?”“影子”笑了,那笑声短促而冰冷,“吴局长,你都是快要升副处长的人了,还这么死板?张主任能帮你,也能毁你。他能让你上去,也能让你下来,而且下来得很难看,明白吗?”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吴良友沉默了几秒,脑子里飞快转动。
马锋那边知道这个要求吗?应该有预案吧?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表情挣扎但最终妥协:“我明白,我会想办法。”
“这就对了。”
“影子”满意地说,靠回座椅,“文件袋里有个U盘,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详细的要求和联系方式。记住,下周五之前,我要看到结果,标底,竞争对手名单,报价预测——越详细越好。”
“知道了。”吴良友说,声音低沉。
“好了,你可以走了。”
“影子”说,摆摆手,“记住,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张主任——他只需要看结果,不需要知道过程。”
吴良友点点头,拉开车门下车。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奥迪悄无声息地开走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袋。
牛皮纸质地,没有标志,平平无奇。
但里面装着的东西,可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他走出车库,来到街上。
下午的阳光很刺眼,他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感觉稍微缓过来一些。
他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听广播,里面在播相声,演员抖了个包袱,观众哈哈大笑。司机也跟着笑,问:“师傅,去哪儿?”
吴良友愣了一下,才说:“回梓灵。”
车开了。
他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但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张明远意味深长的话,“影子”赤裸裸的威胁,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还有那句“下周五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就真的上了贼船了。
虽然是被迫的,虽然是为了任务,但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手机震了。
是马锋发来的短信:“会面情况?”
吴良友打字回复,手指僵硬:
“接触完成,拿到文件袋,内有U盘。对方要求下周五前提供省里土地项目标底和竞争对手报价。”
发送。
几分钟后,马锋回复:“收到。按计划进行,我们会提供假情报。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
吴良友关掉手机,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城市在后退,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低矮的楼房,最后变成田野和村庄。
他离开省城,回到县城,回到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