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吴良友是被疼醒的。
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像是被哪个记仇的家伙用闷棍敲过。
“嘶——”他吸了口凉气,想抬手摸摸伤势,却发现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
耳边是“噼里啪啦”雨点砸击金属的声音,混杂着“哗哗”的水流声,演奏着大自然并不美妙的乐章。
他使劲眨了眨眼,才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看清自己还在车里。
只是车子姿势很不优雅地侧躺着,座椅都歪了,安全带把他勒得死死的,活像一只待宰的粽子,胸口被勒得阵阵发闷,喘气都费劲。
车窗玻璃碎了大半,冰凉的雨水混着泥水,正欢快地在车里搞着灌装作业,已经没过了座位底下。
那冰凉的泥水贴着裤腿往上爬,冻得他一阵哆嗦,牙齿忍不住开始打架。
“小李!小李!”吴良友急得大喊,可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他挣扎着扭过头,看向驾驶座。
只见小李脑袋耷拉着,像个失去支撑的布娃娃,额头上全是血,那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脸颊往下滴答,落在座椅上,晕开一朵朵诡异又触目惊心的花。
小李的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吴良友不敢往下想。
“小李!你醒醒!别吓我!”
吴良友心里发慌,手忙脚乱地摸索安全带的卡扣。
这破玩意儿平时一按就开,这会儿却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怎么都摸不到,急得他浑身冒汗,心里把那安全带厂家骂了八百遍。
好不容易指尖碰到那个救命的按钮,“啪”一声轻响,安全带解开了。
他刚想往前爬,车身突然很不给面子地晃了一下,又往水里沉了沉,吓得他赶紧抓住旁边的扶手,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妈的!这破车!”
吴良友骂了句,膝盖不小心磕在变形的仪表盘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倒抽冷气。
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往驾驶座挪动,泥水顺着裤管往靴子里灌,那凉飕飕、黏糊糊的感觉,难受得要命。
车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他的宝贝保温杯滚到了脚边,里面的龙井早就凉透了,混着泥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是在嘲笑他此时的狼狈。
公文包也破了,里面的文件散落出来,被泥水浸泡着,其中一份关于杨柳镇土地审批的文件上,他的签名正在慢慢化开,如同预示着什么。
他伸手颤颤巍巍地探向小李的鼻子,手指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
刚碰到小李冰凉的鼻尖,就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游丝一般,若有若无。
吴良友心里稍微松了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还好还好,还有气。”
他想把小李拉起来,让他靠得舒服点,可小李跟没骨头似的,浑身软绵绵地往下坠,根本拉不动。
他这才发现小李的胳膊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估计是骨折了。
这时候,小李刚才喊的“红衣女人”像鬼魅一样,突然钻进他的脑海。
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比车里的泥水还凉。
他赶紧抬头往车外看。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四周黑黢黢的,只有远处偶尔划过的闪电,能短暂地照亮路边的茶树和红薯地,把它们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除了风声雨声,啥动静都没有,哪儿有什么红衣女人?
可吴良友越想越不对劲。
他记得这附近是着名的车祸事故高发区。
前几年大沙河隧道口就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一辆面包车跟货车追尾,一车七个人全都随车掉进了几百米深的河谷之中,捞了三天才把人全捞上来,那叫一个惨。
他当时去现场协调过善后,那场景现在想起来还后怕,晚上都能做噩梦。
尤其是有个年轻姑娘,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就是一条红裙子,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像发面馒头,看着特别瘆人。
那姑娘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说她是去县城告状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份材料,是关于...
吴良友不敢再想下去,那个案子似乎与他有些关联。
“该不会是撞见鬼了吧?或者……是那姑娘的冤魂?”
吴良友心里直发毛,后背嗖嗖地冒冷汗,比淋了雨还冷。
他从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可这会儿,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经历了一场诡异车祸,加上小李那句莫名其妙的喊叫,由不得他不多想。
这山里本来就邪乎,老辈人说的鬼故事不少,什么夜半哭声、红衣魅影,平时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却觉得格外真实,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排水沟里的水涨得飞快,已经快没过车门把手了,像个贪婪的怪物,正一点点吞噬着这辆破车。
吴良友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磨蹭下去,俩人都得交代在这里,给这排水沟当肥料。
这排水沟连接着山下那条脾气暴躁的大河,水流这么急,用不了多久,这破车就得被冲下去,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神仙来了都摇头。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使劲推驾驶座的车门。
可车门被撞得变了形,纹丝不动,跟焊死了一样,任他如何用力,就是不肯开门。
“操!关键时刻出岔子!”
他急得抬脚踹了车门一下,结果脚疼得发麻,车门却依旧“坚守岗位”。
他扭头看向副驾驶那边的车窗,玻璃已经碎了大半,剩下的玻璃碴子参差不齐,像野兽的獠牙,边缘闪着寒光。
看来,这是唯一的出口了。
他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用胳膊肘把剩下的玻璃顶掉。
玻璃碴子“哗啦啦”掉下来,有些刮破了他的胳膊,渗出血珠,混着泥水,又疼又黏糊。
他刚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就被一股汹涌的洪水劈头盖脸地拍了回来,嘴里灌了好几口泥水,又腥又臭,带着土腥味和腐烂植物的味道,差点没把他熏吐了。
“呸!呸!豁出去了!”
吴良友抹了把脸,把嘴里的泥水吐掉,再次抓住车窗框,铆足了劲往外爬。
泥水顺着山坡往下冲,力道不小,把他的裤腿都泡透了,每动一下都感觉阻力巨大,跟拖着块大石头一样费力。
好不容易像条泥鳅一样爬出车外,他一屁股坐在泥地里,也顾不上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跟炸开了似的疼。
雨点子毫不留情地砸在脸上,生疼,跟小石子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个小山坡,不算太高,但地势明显比这倒霉的排水沟高不少。
心里迅速盘算着:“爬到坡上去,地势高,说不定手机能有信号,能打电话求救。”
他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就是屏幕黑黢黢的,按啥键都没反应,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摔坏了。
他尝试开机,手机屏幕短暂地亮了一下,显示出一个模糊的红色影子,然后又迅速黑屏。
是幻觉吗?他不敢确定。
他刚想站起来,脚下一滑,差点一个屁股墩儿摔回排水沟里。
吓得他赶紧抓住旁边一棵小树苗,这树苗细得跟筷子似的,被他拽得摇摇晃晃,差点连根拔起,上演一场“树倒人摔”的悲剧。
“这破地方!”他骂了句,稳住身形,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山坡上爬。
山坡上全是湿滑的泥,脚一踩就陷进去,拔出来都费劲,每走一步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
他的皮鞋早就灌满了泥,重得跟铅块一样,好几次差点滑倒,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撑着。
爬到一半的时候,他脚下一滑,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吓得他魂飞魄散,赶紧抱住一块凸起的石头。
石头上的青苔滑溜溜的,差点没抱住,他的手在粗糙的石面上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吓死老子了!”他心脏“砰砰”狂跳,跟擂鼓似的,感觉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累的。
他歇了口气,定了定神,继续往上爬。
手指被锋利的野草划破了,渗出血来,混着泥水黏糊糊的,抓东西都使不上劲。
路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哗啦啦”地抽打着他的脸和胳膊,像是无数只小手在阻拦他,又像是有人在背后拽他。
终于,连滚带爬地到了坡顶,他累得直接瘫在地上,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到地老天荒。
他掏出手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按了半天开机键,屏幕依旧漆黑一片,跟块板砖毫无区别。
他气得想把它扔出去,但还是忍住了。
“完了完了,这破手机也坏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吴良友急得直拍大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半是怕的,一半是急的。
他这辈子大小场面见多了,还是头一回这么狼狈无助,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就在他绝望得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小李还有个手机!小李那小子,天天抱着手机打游戏,嘚瑟说是最新款的智能机,防水防摔,号称“手机界的诺基亚”。
“对!小李的手机!”
他眼睛一亮,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又充满了力量。
他挣扎着站起来,也顾不上疲惫和疼痛了,又连滚带爬地往山下挪。
这时候雨稍微小了点,但山坡被雨水浸泡得更滑了。
他几乎是半滑半爬地回到车边,泥水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活脱脱一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泥猴。
他再次钻进那辆半死不活的车里,在小李的裤兜里摸了半天,手指终于碰到个硬邦邦的方块。
心里一喜,赶紧掏出来一看,果然是手机!屏幕虽然裂成了蜘蛛网,但还顽强地亮着,上面的水滴顺着裂缝往下流,看着还挺凄惨。
他赶紧按亮屏幕,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信号格居然还有两格!
“有信号!老天保佑!祖宗显灵!”
吴良友激动得差点哭出来,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按错了数字,气得他想骂娘。
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稳住心神,哆哆嗦嗦地按对了110。
“喂!110吗?我出车祸了!在去杨柳镇的盘山公路上,车子掉沟里了,我司机昏迷了,头上流血,快来救我们!我们急需救援!”
他对着电话大喊,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恐慌。
“您别急,先生,说清楚您的具体位置。哪个县哪个镇?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吗?”
电话那头的接警员声音挺沉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听着让人稍微安心了点。
“我……我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吴良友急得直跺脚,泥水从裤腿往下滴答,“我是梓灵县国土资源局的吴良友,从县城往杨柳镇方向走,刚过一个急弯,具体啥地名不知道。周围都是山,全是树,还有茶树!”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恨不得把周围能看到的东西全都描述一遍,连路边有几棵歪脖子树都想汇报。
他特意强调了自己的身份,希望这能引起重视。
“您保持电话畅通,我们会通过手机定位找到您的位置。您和伤者现在情况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警察继续问道,声音里带着让人镇定的力量。
“司机受伤昏迷了,还有气,但一直没醒,头上在流血!我也受了点伤,但还能坚持。就是雨很大,水流很急,车子和人随时可能被冲走。你们一定要快点来啊!拜托了!”
吴良友说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水,分不清彼此。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一半是怕的,一半是急的。
“我们已经派出救援力量了,您别担心,保持电话畅通,尽量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如果有其他情况,随时联系我们。”
警察说完就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吴良友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但还是慌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
他把小李往车座里面挪了挪,尽量让他远离那不断上涨的水流,又从后座拽了件自己的外套,胡乱盖在小李身上,希望能帮他挡挡雨,虽然效果可能微乎其微。
然后,他再次爬出车子,回到那个相对安全的坡顶上等着。
坡顶上有块大石头,底下勉强能躲点雨。
他缩在石头底下,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打架。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那滋味,真是透心凉。
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时大时小,远处偶尔传来闷雷声,“轰隆隆”的,吓得他一激灵一激灵的。
他忍不住又想起刚才小李喊的红衣女人,还有那些流传甚广的车祸传闻,越想越怕,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背后凉飕飕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把湿透的外套裹得紧了点,虽然没什么用,但好歹是个心理安慰。
眼睛则死死盯着山下那条模糊的公路,盼着救援车的灯光赶紧出现,像盼着救世主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他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救护车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像被打了强心针,挣扎着站起来,挥舞着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在这里!我们在这里!这边!快过来!”
山下的车灯越来越近,两道光柱在雨幕里顽强地晃来晃去,像是黑暗中的指路明灯,很快就到了沟边。
几个穿着醒目雨衣的救援人员从车上跳下来,拿着强光手电往山上照,光柱在黑暗里扫来扫去,最终定格在他身上。
“在这里!我们在这儿!”吴良友又喊了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是激动,也是后怕,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救援人员动作麻利地爬上山坡,扶住浑身发抖、站立不稳的吴良友:“您没事吧?先生?我们这就下去救另一位伤者。”
为首的救援人员戴着头盔,声音透过雨衣传出来,有点闷,但异常坚定。
吴良友摇摇头,指着山下:“快!我司机还在车里,还有气!你们快救他!他伤得比我重!”
救援人员迅速行动,用担架把昏迷不醒的小李小心翼翼地抬上救护车。
吴良友也被两名救援人员搀扶着,上了车。
车子启动,往县城方向开去。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乱麻。
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跟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循环播放,尤其是小李喊的那句“红衣女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个谜团萦绕在心头。
那到底是小李情急之下看错了,产生了幻觉?还是这雨夜荒山里,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这一撞虽然疼,好歹捡回一条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场车祸只是开始,更大的危机正在前方等着他。
“也许是老天爷在提醒我,别光顾着干活和应酬,命更重要。”吴良友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
这场诡异的车祸,像一记沉重的闷锤,把他一直紧绷的、追逐名利的那根神经敲得松动了,也把那些藏在风光得意背后的恐惧和不安,一下子全都敲了出来。
救护车的警报声“呜呜”地响着,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而悠长,像是在为这场充满谜团的车祸,拉响一声长长的、引人深思的叹息。